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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七


  「慢慢,你從我的命,我的命令還沒有下呢!」胡雪岩說:「我在王太太面前拍了胸脯來的,如果三兩年以後,她沒有甚麼錯處,你就要預備送她一副『誥封』。」

  「那自然。我也不會再續娶了,將來把她扶正好了。」

  「話是你說的。」胡雪岩特意再釘一句:「你將來會不會做蔡伯喈、陳世美?這要『言明在先』,我好有交代。」

  嵇鶴齡笑了,「虧你想得出!」他說,「我又不會中狀元,那裡來的『相府招親』?」

  「我想想你也不是那種人!那我這頭媒,就算做成功了。好日子你們自己去挑,王太太當嫁女兒一樣,有份嫁妝。至於你的聘禮──,」胡雪岩說,「有兩個辦法,你挑一個。」

  「這也是新鮮話。你說個數目,我來張羅好了,那裡還有甚麼辦法好挑?」

  「我做事向來與眾不同。第一,我想以三方面的交情,你的聘禮可以免了。第二,如果你一定要替尊寵做面子,我放筆款子給你。兩個辦法你自己挑。」

  「我自然要給她做面子,而且已經很見王太太的情了,聘禮不可免。」嵇鶴齡沉吟了一會說,「借錢容易,還起來就難了。」

  「一點都不難。這趟新城的差使辦成功,黃撫台一定放你出去,說不定就是雪公湖州府下面的縣缺。那時候你還怕沒有錢還帳。」

  嵇鶴齡通盤考慮了一下,認為這筆錢可以借,便點點頭說:「我向寶號借一千銀子。利息可要照算,不然我不借。」

  胡雪岩不響,從馬褂夾袋裡掏出一迭銀票,揀了一張放在嵇鶴齡面前,數目正是一千兩。

  「你倒真痛快!」嵇鶴齡笑道:「也真巴結!」

  「我開錢莊做生意,怎麼能不巴結?你把銀票收好,如果要到我阜康立摺子,找我的檔手,名叫劉慶生。」

  「多謝了!我先寫張借據。」

  這也現成,胡雪岩隨身帶著個「皮護書」,裡面有空白梅紅八行箋,墨水匣和水筆。嵇鶴齡用他那筆凝重中不失嫵媚的蘇字,即席寫了張借據,連同銀票一起交了過去。

  「這為啥?」胡雪岩指著銀票,詫異地問。

  「禮啊!」嵇鶴齡說,「我明天一早就動身了,拜託你『大冰老爺』,代為備個全帖,送了過去。」

  「這也不必這麼多──」

  「不,不!」嵇鶴齡搶著說,「十斛量珠,我自覺已太菲薄了。」

  胡雪岩想了想說:「也好。我倒再問你一聲,你預備甚麼時候辦喜事?」

  「既然事已定局,自然越快越好。不過我怕委屈了瑞雲。」嵇鶴齡說:「果然如你所說的,新城之行,圓滿歸來,有個『印把子』抓在手裡,她不也算『掌印夫人』了?」

  「你這樣想法,我倒要勸你,」胡雪岩居然也掉了句文:「少安勿躁。」

  「對!我聽你的話。」嵇鶴齡欣然同意:「而且也要等你回來,我叫她當筵謝媒!」

  他們在大談瑞雲,先還有些顧忌,輕聲相語,到後來聲音越說越大,瑞雲想不聽亦不可得,一個人悄悄坐在門背後,聽得心裡一陣陣發緊,有些喘不過氣來,特別是那「掌印夫人」四個字,入耳就像含了塊糖在嘴裡。不過她始終覺得有些不大服貼的感覺,無論如何總要先探一探自己的口氣!就看得那麼准,把得那麼穩,自作主張在商量辦喜事的日子!還說「謝媒」,難道一定就知道自己不會反對?說啥是啥,聽憑擺佈。

  正在這樣盤算,聽得外面嵇鶴齡在喊:「瑞姑娘!」

  「來了!」她答應一聲,手已經摸到門簾上,忽又縮了回來,摸一摸自己的臉,果然有些發燙。

  這樣子走不出去。但不出去恰好告訴人她在偷聽,想一想還是掀簾而出,卻遠遠地垂手站著。

  「瑞雲,」胡雪岩說道:「我要走了!」

  「等我來點燈籠。」她正好借此又避了開去。

  「不忙,不忙!我有句話問你。」

  「是,胡老爺請說。」

  「嵇老爺因為你替他管家,承情不盡,托我在上海買點東西來送你。你不必客氣,喜歡甚麼,跟我說!」

  「不敢當。」瑞雲答道:「怎麼好要嵇老爺破費?」

  「不要客氣,不要客氣!你自己說。」胡雪岩又說,「如果你不說,我買了一大堆來,跟你們嵇老爺算帳,反而害他大大地破費了!」

  瑞雲心想,這位胡老爺實在厲害!也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?真的買了一大堆用不著的東西回來,雖不是自己花錢,也會心疼。照此看來,還是自己說了為是。

  不過瑞雲也很會說話,「胡老爺跟嵇老爺也是好朋友,不肯讓嵇老爺太破費的。」她看了嵇鶴齡一眼又說:「胡老爺看著辦好了。」

  「這也是一句話,有你這句話,我就好辦事了。總而言之,包你們都滿意,一個不心疼,一個不肉痛!」

  皮裡陽秋,似嘲似謔,嵇鶴齡皺眉,瑞雲臉紅,她不想再站在那裡,福一福說:「謝謝胡老爺跟嵇老爺!」然後轉身就走。

  「如何?」胡雪岩很得意地說,「處處都回護著你,剛剛進門,就是賢內助了!」

  嵇鶴齡撮兩指按在唇上,示意禁聲,接著指一指裡面,輕聲說道:「何苦讓她受窘?」

  胡雪岩又笑了:「好!她回護你,你回護她。看來我這頭媒,做得倒真是陰功積德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往外走。這時瑞雲已將在打盹的張貴喚醒,點好燈籠,主僕兩人把胡雪岩送出大門外,看他上了轎子才進去。

  於是檢點了行李,嵇鶴齡又囑咐張貴,事事聽「瑞姑娘」作主,小心照料門戶。等男僕退出,他才問:「瑞姑娘住在那間屋子?」

  「我跟二小姐一屋──」

  「瑞姑娘!」嵇鶴齡打斷她的話說,「小孩子,不敢當你這樣的稱呼。你叫她名字好了,她叫丹荷──」他把他六個兒子的名字,一一告訴了她。

  「叫名字我也不敢。」瑞雲平靜地答道,「叫官官吧!」

  江南縉紳之家,通稱子女叫「官」,或者用排行,或者用名字,丹荷就是「荷官」,這是個不分尊卑的「官稱」,嵇鶴齡便也不再「謙辭」了。

  「瑞姑娘,我再說一句,舍間完全奉托了!孩子們都要請你照應。」

  「嵇老爺你請放心,府上的事都有我。」瑞雲這時對他的感覺不同了,隱隱然有終身倚靠的念頭,所以對他此行的安危,不能不關心,但話又不便明說,只這樣問起,「嵇老爺這趟出門,不曉得那天才能回來?」

  「也不會太久,快則半個月,最多一個月功夫,我相信公事一定可以辦好了。」

  「聽說這趟公事很麻煩?」

  「事在人為。」嵇鶴齡說了這句成語,怕她不懂,因而又作解釋:「事情要看甚麼人辦?我去了,大概可以辦得下來。」

  「如果辦不下來呢?」

  辦不下來就性命交關了!嵇鶴齡也體諒得到她的心情,怕嚇了她,不肯說實話。「不要緊!」他用極具信心的語氣說:「一定辦得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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