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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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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多謝,多謝!」高升向胡雪巖使個眼色,接著取根帶來的紙煤,在裁縫案板上的熨斗裏點燃了,往裏就走。 胡雪巖穿官服,還是破題兒第一遭,踱不來方楞折角的四方步,加以高升走得又快,他不能不緊緊跟著,所以顧不得官派,撈起下襬,大踏步趕了上去。 穿過大廳,沿著夾弄,走到三廳,東面一座院落,門上釘著麻,一看不錯,高升便開始唱戲了,拉長了調子喊一聲:「胡老爺拜!」 一路高唱,一路往裏直闖,到了靈堂裏,吹旺紙煤,先點蠟燭後燃香。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,把嵇家弄得莫名其妙,有個跟班模樣的老者問道:「老哥,貴上是那一位?」 「敝上姓胡,特來拜嵇老爺!拜託你遞一遞帖子。」說道,高升從拜匣裏取出一張「教愚弟胡光墉拜」的名帖遞了過去。 他們在裏頭在打交道,胡雪巖只在院子門口等,過了一會,聽見嵇家的跟班在說:「不敢當,不敢當!敝上說,跟胡老爺素昧平生,不敢請見,連帖子亦不敢領。」 這拒人於千里以外的態度,是胡雪巖早就料到了的。他的步驟是,如果投帖而獲嵇鶴齡延見,自然最好,否則就還有一步棋。 此刻便是走這步棋的時候了,他不慌不忙地往裏走去,直入靈堂,一言不發,從高升手裏接過已點燃的線香,在靈前肅穆地往上一舉,然後親自去上香。 等嵇家的跟班會過意來,連忙喊道:「真不敢當,真不敢當!」 胡雪巖不理他,管自己恭恭敬敬地跪在拜墊上行禮。嵇家的跟班慌了手腳,順手拉過一個在看熱鬧的、胖胖的小姑娘,把她的頭一掀,硬捺著跪下。 「快磕頭回禮!」 這時把嵇家上下都驚動了,等胡雪巖站起身來,只見五、六個孩子,有男有女,小到三、四歲,大到十四五歲,都圍在四周,用好奇的眼光,注視著這位從未見過的客人。 「大官!」嵇家的跟班,招呼年齡最大的那個男孩,「來給胡老爺磕頭道謝。」 就這時候嵇鶴齡出現了,「是那位?」他一面掀起門簾,一面問。 「這位想來就是嵇大哥了!」胡雪巖兜頭一揖。 嵇鶴齡還了禮,冷冷地問道:「我與足下素昧平生,何勞弔唁?」 「草草不恭!我是奉王太守的委託,專誠來行個禮。」胡雪巖張開兩臂,看看自己身上,不好意思地笑道:「不瞞嵇大哥說,從捐了官以來,這套袍褂還是第一次穿。只因為初次拜訪,不敢不具公服。」 「言重,言重!不知足下光降,有何見教?」 話是很客氣,卻不肯肅客入座,意思是立談數語便要送客出門。不過他雖崖岸自高,他那跟班卻很懂禮數,端了蓋碗茶來,說一聲:「請坐,用茶!」這一下嵇鶴齡不能不盡主人的道理了。 等一坐下來,胡雪巖便是一頓恭維,兼道王有齡是如何仰慕。他的口才本就來得,這時又是刻意敷衍,俗語道得好:「千穿萬穿,馬屁不穿」,就怕拍得肉麻,因而幾句恰到好處的恭維,胡雪巖就把嵇鶴齡的傲氣減消了一半。 「嵇大哥,還有點東西,王太守託我面交,完全是一點點敬意。」說著,他從靴頁子裏掏出來一個信封,隔著茶几遞了過去。 嵇鶴齡不肯接,「內中何物呢?」他問。 「不是銀票。」胡雪巖爽爽快快的把他心中的疑惑揭破,接下來又加了一句:「幾張無用的廢紙。」 這句話引起了嵇鶴齡的好奇心,撕開封套一看,裏面一疊借據,有向錢莊借的,有裘豐言經手為他代借的,上面或者蓋著「註銷」的戳子,或者寫著「作廢」二字。不是「廢紙」是甚麼呢? 「這、這、這怎麼說呢?」嵇鶴齡的槍法大亂,而尤其令他困惑的是,有人抬進來兩隻皮箱——他認得那是自己的東西,但不應該在這裏,應該在當鋪裏。 於是嵇鶴齡急急喊他那跟在箱子後面的跟班:「張貴!怎麼回事?」 上當鋪的勾當,都歸張貴經手,但是他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——一齣戲他不過看到前台的演出,後台的花樣他看不見。 線索是裘豐言那裏來的,知道了嵇家常去求教的那家當鋪就好辦了。錢莊與當鋪素有往來,劉慶生就認識那家當鋪的徽州朝奉,一說替嵇老爺贖當,自然萬分歡迎。但贖當要有當票,因而作了一個約定,由劉慶生將全部本息付訖,「當頭」送到嵇家,憑票收貨,否則原貨取回。這是萬無一失的安排,當鋪裏自然樂從。 因此,在胡雪巖跟嵇鶴齡打交道時,作為「配角」的高升也在「唱戲」,他把張貴悄悄拉到一邊,先請教了「貴姓」,然後說道:「張老哥,有點東西在門外,請你去看看。」 門外是指定時間送到的兩口皮箱。高升告訴他,本息都已付過,只憑當票就可取回箱子。張貴跟了嵇鶴齡十幾年,知道主人的脾氣,但也因為跟得太久,不但感情上已泯沒了主僕的界限,而且嵇鶴齡的日常家用,都由他調度,等於是個「當家人」,別的都還好辦,六個孩子的嘴非餵不可,所以對這兩箱子衣服,決定自作主張把它領了下來,至多受主人幾句埋怨,實惠總是實惠。 「唉!」被請到一邊,悄悄聽完經過的嵇鶴齡,微頓著足嘆氣:「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事。現在怎麼辦呢?」 張貴不作聲,心裏在想:有錢,把贖當的本息歸還人家,沒有錢,那就只好領受人家的好意。不然,難道把東西丟掉? 「好了,好了!」嵇鶴齡橫一橫心,另作處置,揮手說道:「你不用管了。」 「老爺!」張貴交代了一句:「本息一共是二百三十二兩六錢銀子。」 嵇鶴齡點點頭,又去陪客,「仁兄大人,」他略帶點氣憤地說,「這是那位的主意?高明之至!」 「那裏,那裏!」胡雪巖用不安的聲音說,「無非王太守敬仰老兄,略表敬意,你不必介懷!」 「我如何能不介懷?」嵇鶴齡把聲音提得高,「你們做這個圈套,硬叫我領這個情,拒之不可,受之不甘。真正是——」他總算把話到口邊的「豈有此理」四個字嚥了回去。 他要發脾氣,也在胡雪巖意料之中,笑嘻嘻地站起身來又作揖:「老兄,我領罪!是我出的主意,與王太守無干!說句實話,我倒不是為老兄,是為王太守,他深知老兄的耿介,想有所致意而不敢,為此愁眉不展,我蒙王太守不棄,視為患難之交,不能不替他分憂,因而想了這麼一條唐突大賢的計策。總之,是我荒唐,我跟老兄請罪!」說到這裏又是長揖到地。 嵇鶴齡不知道這番措詞雅馴的話,是經王有齡斟酌過的「戲轍兒」,只覺得他談吐不俗,行事更不俗,像是熟讀《戰國策》的,倒不可小看了這個「銅錢眼裏翻跟斗」的陌生人。 於是他的態度和緩了,還了禮拉著胡雪巖的手說:「來,來,我們好好談一談。」 一看這情形,胡雪巖自覺嵇鶴齡已入掌握,不過此刻有兩種不同的應付辦法,如果只要他就範,替王有齡作一趟新城之行,事畢即了,彼此漠不相關,那很好辦,就地敷衍他一番就行了。倘或想跟他做個朋友,也是為王有齡在官場中找個得力幫手,還須好好下一番功夫。 轉念之間,就有了抉擇,他實在也很欣賞嵇鶴齡這樣的人,所以提了個建議,並且改了稱呼,不稱「老兄」稱「鶴齡兄」。 「我看這樣,」他說,「鶴齡兄,我奉屈小酌,找個清涼的地方『擺一碗』,你看怎麼樣?」 日已將午,對這樣一位來「示惠」的客人,嵇鶴齡原就想到,應該留客便飯,只是中饋乏人,孩子又多,家裏實在不方便,不想胡雪巖有此提議,恰中下懷,因而欣然表示同意。 「這身公服,可以不穿了!」胡雪巖看著身上,故意說道:「等我先回家換了衣服再來。」 「那何必呢?」嵇鶴齡馬上接口,「天氣還熱得很,隨便找件紗衫穿就行了。」接著就叫他的兒子:「大毛,把我掛在門背後的那件長衫拿來。」 於是胡雪巖換了公服,穿上嵇鶴齡的一件實地紗長衫——到了這樣可以「共衣」的程度,交情也就顯得不同了。兩個人都沒有穿馬褂,一襲輕衫,瀟瀟灑灑的出了嵇家的院子。 「鶴齡兄,你請先走一步,我跟他說幾句話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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