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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六


  「我不是說他錯。」王太太問:「不過其中到底是甚麼花樣?總也得說出來,我才會明白。」

  「是這樣子,雪岩的意思,一則替嵇鶴齡管幾天家,讓他可以無後顧之憂,二則讓瑞雲去看看情形,如果覺得嵇鶴齡為人合得來,他家幾個孩子也聽話,瑞雲認為應付得下,那就再好都沒有。否則就作罷,從此大家不談這件事,一點痕跡不留,豈不甚好?」

  「這好,這好!」王太太大為點頭,「這我就沒話說了。」

  「不過我倒要勸你。」王有齡又說,「像嵇鶴齡這樣的人,憑心而論,是個人才,只要脾氣稍為變得圓通些,以他的儀錶才具,不怕不得意。瑞雲嫁了他,眼前或許苦一點,將來一定有福享。再說,彼此結成至好,再連上這門親,你們可以常來常往,不也蠻熱鬧有趣的嗎?」

  這句話倒是把王太太說動了。既然是講感情,為瑞雲著想以外,也要為自己想想,不管瑞雲嫁人為妻還是為妾,堂客的往來,總先要看「官客」的交情,地位不同,行輩不符,「老爺」們少有交往,內眷們就不容易軋得攏淘。自己老爺與嵇老爺,以後定會常在一起,真正成了通家之好,那跟瑞雲見面的機會,自然就會多了。

  因此,她欣欣然把瑞雲找了來,將這件事的前後經過,和盤托出,首先也就是強調彼此可以常來常往,接著便許了她一份嫁妝,最後問她的意思如何?

  當胡雪岩和王有齡跟王太太在談此事時,瑞雲早就在「聽壁腳」了,終身大事,心裡一直在盤算,她覺得這時候自以不表示態度為宜,所以這樣答道:「嵇老爺替老爺去辦公事,他家沒有人,我自然該替他去管幾天家。以後的事誰曉得呢?」

  「這話也對!」王太太是想慫恿她好好花些功夫下去,好使得嵇鶴齡傾心,但卻不便明言,因而用了個激將法:「不過,我有點擔心,他家伢兒多,家也難管,將來說起來,『管與不管一樣』,這句話,就不好聽了。」

  瑞雲不響,心裡冷笑,怎說「管與不管一樣」呢?明天管個樣子出來看看,你就知道了。

  於是第二天一早,瑞雲帶了個衣箱,由高升陪著,一頂小轎,來到嵇家。嵇鶴齡已預先聽胡雪岩來說過,深為領情,對瑞雲自然也另眼相看,稱她「瑞姑娘」,讓兒女們叫她「瑞阿姨」。

  「瑞姑娘,多多費心,多多拜託!」嵇鶴齡不勝感激地說,「有你來幫忙,我可以放心了。這個家從今天起,就算交了給你了,孩子們不乖,該打該罵,不必客氣。」

  「那有這個道理?」瑞雲淺淺地笑著,把他那個大眼睛的小女兒摟在懷裡,眼角掃著那五個大的──正好三男三女,老大是男的,看上去極其忠厚老實。老二是女孩,有十二歲左右,生得很瘦,一雙眼睛卻特別靈活,話也最多,一望而知,不易對付。她心裡在想,要把這個家管好,先得把這個「二小姐」收服。

  「瑞姑娘!」嵇鶴齡打斷了她的思路,「我把鑰匙交給你。」

  當家的鑰匙,就好比做官的印信,瑞雲當仁不讓,把一串沉甸甸的鑰匙接了過來。接著,嵇鶴齡又喚了張貴和一個名叫小青的小丫頭來,為她引見。交代這一些,他站起身來要出門了。

  「嵇老爺,」瑞雲問,「是不是回家吃飯?」

  「明天就要動身,今天有好些事要料理,中午趕不回來,晚上有個飯局。」

  「那麼,行李要收拾?」

  「這要麻煩你了!行李不多帶。」嵇鶴齡說,「每趟出門,我都帶張貴一起走,這一次不必了。要帶些甚麼東西,張貴知道。」

  ※※※

  嵇鶴齡到二更天才回家,帶了個客人來:胡雪岩。

  一進門便覺得不同,走廊上不似平常那樣黑得不堪辨識,淡月映照,相當明亮,細看時是窗紙重新糊過了。走到裡面,只見收拾得井井有條,亂七八糟、不該擺在客廳裡的東西,都已移了開去,嵇鶴齡頓有耳目清涼之感,不由得就想起太太在世的日子。

  「嵇老爺回來了!」瑞雲從裡面迎了出來,接著又招呼了胡雪岩。

  「費心,費心!」嵇鶴齡滿面含笑的拱手道謝。

  「如何?」胡雪岩很得意的笑道:「我說這位瑞姑娘很能幹吧!」

  「豈但能幹?才德俱備。」

  這完全是相親的話了,否則短期作客,代理家會,那裡談得到甚麼「才德」?瑞雲懂他們的話,但自覺必須裝得不懂。從從容容地指揮小青倒茶、裝水煙。等主客二人坐定了才說,煮了香粳米粥在那裡,如果覺得餓了,隨時可以開出來吃。

  嵇鶴齡未曾開口,胡雪岩先就欣然道好:「正想吃碗粥!」

  於是瑞雲轉身出去,跟著就端了託盤進來,四個碟子,一壺嵇鶴齡吃慣了的「玫瑰燒」,一瓦罐熱粥,食物的味道不知如何?餐具卻是異常精潔──嵇鶴齡從太太去世,一切因陋就簡,此刻看見吃頓粥也頗像個樣子,自然覺得高興。

  「來,來!」他招呼著客人說:「這才叫『借花獻佛』,如果不是瑞姑娘,我簡直無可待客。」

  「嵇老爺!」瑞雲心裡也舒服,但覺得他老是說這麼客氣的話,卻是大可不必,「你說得我都難為情了。既然來到府上,這都是我該做的事,只怕伺候得不周到,嵇老爺你多包涵!」說著,深深看了他一眼,才低下頭去盛粥。

  看他們這神情,胡雪岩知道好事必諧,便忍不住要開玩笑了,「鶴齡兄,」他說,「你們倒真是相敬如賓!」

  「原是客人嘛!」嵇鶴齡說:「應當敬重。」

  瑞雲不響,她也懂胡雪岩那句話,只覺得怎麼樣說都不好,所以仍舊是裝作不懂,悄悄退了出去。

  「鶴齡兄,」目送她的背影消失,胡雪岩換了個座位,由對面而側坐,隔著桌角。低聲說道,「此刻我要跟你談正事了。你看如何?」

  這樣逼著問,嵇鶴齡不無受窘之感,笑著推託說:「等我新城回來,再談也不遲。」

  「對!本來應該這樣。不過,我等你一走,也要馬上趕到上海去。彼此已成知交,我不瞞你,我的一家一當都在那幾船絲上,實在怕路上會出毛病──這話一時也說不清楚,且不去談它。到了上海,我要看機會脫手,說不定要兩三個月才能回來,那時你早就回到了杭州。你們情投意合,就等我這個媒人。你們急,我也急,倒不如趁現在做好了媒再走。喜酒趕不趕得上,就無所謂了。」

  「閣下真是一片熱腸!」嵇鶴齡敬了他一杯酒,借此沉吟,總覺得不宜操之過急,便歉然說道:「可能再讓我看一看?」

  「還看甚麼?」胡雪岩不以為然地問他:「第一,你我的眼光,看這麼個人還看不透?第二,如果不是你所說的『才德俱備』,王太太又何至於當她心肝寶貝樣,留到這個歲數還不放?」

  「這倒是實話。」

  「再跟你說句實話,納寵到底不比正娶,不用想得那麼多。」

  「好了!我從命就是了。」嵇鶴齡又敬他酒,表示謝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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