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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四


  《遊俠列傳》是個甚麼玩意?胡雪岩不知道,片刻之間,倒有兩次聽不懂他的話,心裡不免難過,讀的書到底太少了。

  不過不懂他能猜,看樣子嵇鶴齡只是想結交這些朋友,江湖上人四海得很,朋友越多越好,介紹他跟郁四和尤五認識,決不嫌冒昧,所以他一口答應。

  「鶴齡兄,」他說,「我是『空子』,就這年把當中,在水路上交了兩個響噹噹的好朋友,一個在湖州,一個在松江。等你公事完了,我也從上海回來了,那時候我們一起到湖州去玩一趟,自然是擾王太守的,我跟你介紹一個姓郁的朋友。照你的性情,你們一定合得來。」

  「好極了!」嵇鶴齡欣然引杯,幹了酒又問:「你甚麼時候動身到上海?」

  「本來前天就該走了。想想不能把王太守一個人丟在這裡,所以上了船又下船。」

  「啊!這我又要浮一大白!」嵇鶴齡自己取壺斟滿,一飲而盡,向胡雪岩照一照杯又說:「現在能夠像你這樣急人之難。古道熱腸的,不多了。」

  這句話他聽懂了,機變極快,應聲答道:「至少還有一個,就是仁兄大人閣下。」

  說著,胡雪岩回敬了一杯,嵇鶴齡欣然接受,放下杯子,有著喜不自勝的神情,「雪岩兄,人生遇合,真正是佛家所說的『因緣』兩字,一點都強求不來。」

  「喔,原來『姻緣』兩字,是佛經上來的?」

  這一說,嵇鶴齡不免詫異,看他吐屬不凡,何以連「因緣」的出典都會不知道呢?但他輕視的念頭,在心中一閃即沒,朋友投緣了,自會有許多忠恕的想法,他在想,胡雪岩雖是生意中人,沒有讀多少書,但並不俗氣,而且在應酬交往中,學到了一口文雅的談吐,居然在場面上能充得過去,也真個難能可貴了。

  他還沒有聽出胡雪岩說的是「姻緣」,不是「因緣」。只接著發揮他的看法:「世俗都道得一個『緣』字,其實有因才有緣。你我的性情,就是一個因,你曉得我吃軟不吃硬,人窮志不窮的脾氣,這樣才會投緣。所以有人說的無緣,其實是無因,彼此志趣不合,性情不投,那裡會做得成朋友?」

  胡雪岩這才明白,他說的是因果之「因」,不是婚姻之「姻」,心裡越發不是味道,但也不必掩飾。「鶴齡兄,」他很誠懇的說,「你跟我談書上的道理,我不是你的對手。不過你儘管談,我聽聽總是有益的。」

  這一說,益使嵇鶴齡覺得他坦率可愛,不過也因為他這一說,反倒不便再引經據典,談談書上的道理了,「『世事洞明皆學問,人情練達即文章』,雪岩兄,你倒也不必忒自謙。」嵇鶴齡說,「我勸你閑下來,倒不妨讀幾首詩,看看山,看看水,這倒是涵泳性情,於你極有益處的。」

  「你這幾句話是張藥方子,」胡雪岩笑道:「可以醫我的俗氣。」

  「對了!」嵇鶴齡擊節稱賞,「你見得到此就不俗。」

  這一來,他的談興越發好了,談興一好酒興也一定好,又添了兩斤竹葉青來。酒店主人也很識趣,從吊在湖水中的竹簍裡,撈起一條三斤重的青魚,別出心裁,捨棄從南宋傳下來的「醋溜」成法不用,仿照「老西兒」的吃法,做了碗解酒醒脾的醋椒魚湯,親自捧上桌來,說明是不收錢的「敬菜」。於是嵇鶴齡的飯量也好了,三碗「冬春米」飯下肚,摩著肚皮說:「從內人下世以來,我還是第一次這麼酒醉飯飽。」

  他這一說,倒讓胡雪岩想起一件事,「鶴齡兄,」他問:「尊夫人故世,留下五六個兒子,中饋不可無人,你也該有續弦的打算!」

  「唉!」嵇鶴齡歎口氣,「我何嘗不作此打算?不過,你倒想想,五六個兒女需要照料,又是不知那一年補缺的『災官』,請問,略略過得去的人家,那位小姐肯嫁我?」

  「這倒是實話。」胡雪岩說:「等我來替你動動腦筋!」

  嵇鶴齡笑笑不答。胡雪岩卻真的在替他「動腦筋」,並且很快地想到了一個主意,但眼前先不說破,談了些別的閒話,看著太陽已落入南北高峰之間,返照湖水,映出萬點金鱗,暑氣也不如日中之烈,柳下披風,醉意一消,真個「夕陽無限好,可惜近黃昏」──一到黃昏,城門快要關了,兩人戀戀不捨地約了明天再見。

  胡雪岩直接來到王家,王有齡正好送客出門,一見便拉著他的手笑道:「雪岩,你的本事真大,居然能把這麼個人降服了,我不能不佩服你。我去拜過他了,封了八兩銀子的奠儀,不算太菲吧!」

  「這無所謂。」胡雪岩答道,「他已經自告奮勇,明天上午一定會來回拜,你就開門見山跟他談好了。」

  「自告奮勇?」王有齡愁懷盡去,大喜說道:「好極,好極!明天晚上我請個客,把魁參將和新城縣的兩個紳士約了來,好好談一談。你早點來!」

  第二天下午,胡雪岩依約,在家吃完午飯就到了王家。不久,嵇鶴齡也到了──他在上午已來回拜過王有齡,接受了晚宴的邀請,同時應約早到,好先商量出一個具體辦法,等魁參將和新城縣的紳士來了,當面談妥,立即就可以動手辦事。

  「鶴齡兄,」王有齡說,「早晨你來過以後,我一直在盤算,新城縣令已為匪僧慧心戕害,現在是縣丞護印。我想上院保老兄署理新城,有『印把子』在手裡,辦事比較方便。當然,這是權宜之計,新城地瘠民貧,不好一直委屈老兄。將來調補一等大縣,我一定幫忙。」

  「多謝雪公栽培!」嵇鶴齡拱拱手說,「不過眼前還是用委員的名義好。何以呢?第一,此去要隨機應變,說不定我要深入虎穴,權且與那班亂民『稱兄道弟,杯酒言歡』。如果是父母官的身份,不能不存朝廷的體統,處處拘束,反而不便。其次,現在既是縣丞護印,身處危城,能夠盡心維持,他總也有所貪圖,如果我一署理,他就落空了,即使不是心懷怨望,事事掣肘,也一定鼓不起勁來幹,於大事無益。」

  「是,是!」王有齡欽佩之忱,溢於詞色,「老兄這番剖析,具見卓識。這准定照老兄的吩咐,等這件事完了,老兄補實缺的事,包在我身上。」

  「那是以後的事,眼前我要請雪公先跟上頭進言,新城縣丞,倘或著有勞績,請上頭不必另外派人,就讓他升署知縣。」嵇鶴齡說,「『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』這句話,有時候很用得著。如果上頭肯這麼答應,我到了新城,可得許多方便。」

  「對!這也是應該的。危城之中,也靠他撐持,理當有此酬庸。倘或受罪吃辛苦有分,局勢平定了,別人來坐享其成,這也太不公平了。」

  接著,他們兩人便談到「先撫後剿」的細節。胡雪岩看沒有他的事,也插不進話去,便悄悄退了出來,徑到上房來見王太太。

  王太太越發親熱,口口聲聲「兄弟,兄弟」的,簡直把他當做娘家人看待了。

  胡雪岩深知官場中人的脾氣,只許他們親熱,不許別人越禮,所以仍舊按規矩稱她:「王太太!」他說,「現在你可以不必再為雪公擔心了。嵇鶴齡一則是佩服雪公,再則是跟我一見如故,肯到新城去了。」

  「這都是兄弟你的功勞!」王太太很吃力地說:「真正是,我不知道該怎麼謝你?」

  「不必謝我!就算我出了力,以我跟雪公的情分來說,也是應該的。倒是人家嵇老爺,打開天窗說亮話,這一趟去,真正要承他的情。」胡雪岩又說,「剛剛雪公要保他署理新城縣,他一定不要,說是這一來事情反倒不好辦。王太太你想,候補候補,就是想補個缺,此刻不貪功名富貴,所為何來?無非交情二字。」

  「這是真的。」王太太說:「兄弟我們自己人,你倒替我出個主意看──雖說公事上頭,我不能問,也插不進手去,私人的情分上他幫了你哥哥這麼一個大忙,我總也要盡點心。如果他太太在世,倒也好了,內眷往來,甚麼話都好說,偏偏他太太又故世了!」

  這就說到緊要關頭上來了,胡雪岩三兩句話把話題引到此處,正要開門見山轉入正文,不想來了個人,他只好把已到喉嚨口的話,咽了回去。

  「胡老爺請用茶。錢塘縣陳大老爺送的獅子山的『旗槍』還是頭一回打開來吃。胡老爺,你是講究吃茶的,嘗嘗新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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