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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三


  線索是裘豐言那裡來的,知道了嵇家常去求教的那家當鋪就好辦了。錢莊與當鋪素有往來,劉慶生就認識那家當鋪的徽州朝奉,一說替嵇老爺贖當,自然萬分歡迎。但贖當要有當票,因而作了一個約定,由劉慶生將全部本息付訖,「當頭」送到嵇家,憑票收貨,否則原貨取回。這是萬無一失的安排,當鋪裡自然樂從。

  因此,在胡雪岩跟嵇鶴齡打交道時,作為「配角」的高升也在「唱戲」,他把張貴悄悄拉到一邊,先請教了「貴姓」,然後說道:「張老哥,有點東西在門外,請你去看看。」

  門外是指定時間送到的兩口皮箱。高升告訴他,本息都已付過,只憑當票就可取回箱子。張貴跟了嵇鶴齡十幾年,知道主人的脾氣,但也因為跟得太久,不但感情上已泯沒了主僕的界限,而且嵇鶴齡的日常家用,都由他調度,等於是個「當家人」,別的都還好辦,六個孩子的嘴非喂不可,所以對這兩箱子衣服,決定自作主張把它領了下來,至多受主人幾句埋怨,實惠總是實惠。

  「唉!」被請到一邊,悄悄聽完經過的嵇鶴齡,微頓著足歎氣:「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事。現在怎麼辦呢?」

  張貴不作聲,心裡在想:有錢,把贖當的本息歸還人家,沒有錢,那就只好領受人家的好意。不然,難道把東西丟掉?

  「好了,好了!」嵇鶴齡橫一橫心,另作處置,揮手說道:「你不用管了。」

  「老爺!」張貴交代了一句:「本息一共是二百三十二兩六錢銀子。」

  嵇鶴齡點點頭,又去陪客,「仁兄大人,」他略帶點氣憤地說,「這是那位的主意?高明之至!」

  「那裡,那裡!」胡雪岩用不安的聲音說,「無非王太守敬仰老兄,略表敬意,你不必介懷!」

  「我如何能不介懷?」嵇鶴齡把聲音提得高,「你們做這個圈套,硬叫我領這個情,拒之不可,受之不甘。真正是──」他總算把話到口邊的「豈有此理」四個字咽了回去。

  他要發脾氣,也在胡雪岩意料之中,笑嘻嘻地站起身來又作揖:「老兄,我領罪!是我出的主意,與王太守無干!說句實話,我倒不是為老兄,是為王太守,他深知老兄的耿介,想有所致意而不敢,為此愁眉不展,我蒙王太守不棄,視為患難之交,不能不替他分憂,因而想了這麼一條唐突大賢的計策。總之,是我荒唐,我跟老兄請罪!」說到這裡又是長揖到地。

  嵇鶴齡不知道這番措詞雅馴的話,是經王有齡斟酌過的「戲轍兒」,只覺得他談吐不俗,行事更不俗,像是熟讀《戰國策》的,倒不可小看了這個「銅錢眼裡翻跟鬥」的陌生人。

  於是他的態度和緩了,還了禮拉著胡雪岩的手說:「來,來,我們好好談一談。」

  一看這情形,胡雪岩自覺嵇鶴齡已入掌握,不過此刻有兩種不同的應付辦法,如果只要他就範,替王有齡作一趟新城之行,事畢即了,彼此漠不相關,那很好辦,就地敷衍他一番就行了。倘或想跟他做個朋友,也是為王有齡在官場中找個得力幫手,還須好好下一番功夫。

  轉念之間,就有了抉擇,他實在也很欣賞嵇鶴齡這樣的人,所以提了個建議,並且改了稱呼,不稱「老兄」稱「鶴齡兄」。

  「我看這樣,」他說,「鶴齡兄,我奉屈小酌,找個清涼的地方『擺一碗』,你看怎麼樣?」

  日已將午,對這樣一位來「示惠」的客人,嵇鶴齡原就想到,應該留客便飯,只是中饋乏人,孩子又多,家裡實在不方便,不想胡雪岩有此提議,恰中下懷,因而欣然表示同意。

  「這身公服,可以不穿了!」胡雪岩看著身上,故意說道:「等我先回家換了衣服再來。」

  「那何必呢?」嵇鶴齡馬上接口,「天氣還熱得很,隨便找件紗衫穿就行了。」接著就叫他的兒子:「大毛,把我掛在門背後的那件長衫拿來。」

  於是胡雪岩換了公服,穿上嵇鶴齡的一件實地紗長衫──到了這樣可以「共衣」的程度,交情也就顯得不同了。兩個人都沒有穿馬褂,一襲輕衫,瀟瀟灑灑的出了嵇家的院子。

  「鶴齡兄,你請先走一步,我跟他說幾句話。」

  他是指高升,胡雪岩先誇獎了他幾句,然後讓他回去,轉告王有齡,事情一定可以成功,請王有齡即刻到嵇家來拜訪。

  「胡老爺!」高升低聲問道,「你跟嵇老爺吃酒去了,我們老爺一來,不是撲個空嗎?」

  「『孔子拜陽貨』,就是要撲空。」胡雪岩點破其中的奧妙:「你們老爺來拜了,嵇老爺當然要去回拜,這下有事不就可以長談了嗎?」

  「是的,胡老爺的腦筋真好!」高升笑著說,「我懂了,你請。」

  出了大門,兩個人都沒有坐轎子。嵇家住在清波門,離「柳浪聞鶯」不遠,安步當車到了那裡,在一家叫做「別有天」的館子裡落座。胡雪岩好整以暇地跟嵇鶴齡研究要甚麼菜,甚麼酒,那樣子就像多年知好,常常在一起把杯小敘似的。

  「雪岩兄,」嵇鶴齡開門見山地問,「王太守真的認為新城那件案子,非我去不可?」

  「這倒不大清楚。不過前天我聽他在埋怨黃撫台。」胡雪岩喝口酒,閑閑地又說,「埋怨上頭,派了這麼多委員來,用得著的不多,倒不如只派嵇某人一位,那反倒沒有話說。」

  「怎麼叫沒有話說?」

  「聽他的口氣,是指你老兄沒有話說。如果委員只有你一位,他有甚麼借重的地方,我想你也不好推辭。現在有這麼多人,偏偏一定說要請你去,這話他似乎不便出口。」

  「是啊!」嵇鶴齡說,「我也知道他的難處。」

  知道王有齡的難處又如何呢?胡雪岩心裡這樣在問,但不願操之過急,緊釘著問,同時他也真的不急,因為嵇鶴齡的脾氣,他幾乎已完全摸到,只要能說動他,他比甚麼人的心還熱。

  果然,嵇鶴齡接著又說:「這件事我當仁不讓。不過,王太守得要能聽我的話。」

  胡雪岩也真會做做,「到底怎麼回事?我還不十分清楚,這是公事,我最好少說話。鶴齡兄,王太守跟我關係不同,想來你總也聽說過。我們雖是初交,一見投緣,說句實話,我是高攀,只要你願意交我這個朋友,我們交下去一定是頂好的朋友。為此,」他停了一下,裝出毅然決然的神情,「我也不能不替你著想,交朋友不能『治一徑,損一徑』,你說是不是?」

  「是的。」嵇鶴齡深深點頭、「雪岩兄,不是我恭維你、闤闠中人,像你這樣有春秋戰國策士味道的,還真罕見。」這兩句話,胡雪岩聽不懂,反正只知道是恭維的話,謙遜總不錯的,便拱拱手答道:「不敢,不敢!」

  「現在我要請問,你說『不能不替我著想』,是如何想法?」

  「你的心太熱,自告奮勇要到新城走一趟,王太守當然也有借重的意思。不過他的想法跟我一樣,總要不生危險才好,如果沒有萬全之計,還是不去的好。倘或王太守談到這件事,你有難處,儘管實說。」他加重語氣又說:「千萬千萬不能冒險。這就是我替你著想的地方。」

  「承情之至。」嵇鶴齡很坦然地說:「這種事沒有萬全之計的,全在乎事先策劃周詳,臨事隨機應變。雪岩兄,你放心,我自保的辦法,總是有的。」

  「可惜,新城是在山裡,如果是水路碼頭我就可以保你的駕了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嵇鶴齡問:「你跟水師營很熟?」

  「不是。」胡雪岩想了想,覺得不妨實說,「漕幫中我有人。」

  「那好極了!」嵇鶴齡已極其興奮地,「我就想結識幾個漕幫中人,煩你引見。」他接著又加了一句:「並無他意,只是嚮往這些人的行徑,想印證一下《遊俠列傳》,看看今古有何不同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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