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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三


  阿珠不響。「小姐」的稱呼,在家裏聽聽倒很過癮,在人面前叫,就不大好意思了。但也不願他叫自己的小名,其實也沒有關係,不過這樣叫慣了,將來改口很困難,而由「張小姐」改稱「胡太太」或者「胡師母」,卻是順理成章的事。

  一想到將來的身份,她不由得有些臉上發熱,怕陳世龍發覺,偷眼去覷他。不過他也在窺伺,視線相接,他倒不在乎,她卻慌忙避了開去,臉更加紅了。

  心裏慌亂,天氣又熱,迎著西曬的太陽,額上沁出好些汗珠,偏偏走得匆忙,忘了帶手絹。陳世龍只要她手一動,便知道她要甚麼,從袖子裏取出自己的一方白杭紡手絹,悄悄塞了過去。

  看手絹雪白,彷彿還未用過,阿珠正在需要,便也不客氣了。但一擦到臉上,便聞得一股特異的氣味,是只有男人才有,俗名「腦油臭」的氣味。那股氣味不好聞,但阿珠卻捨不得不聞,聞一聞,心裏就是一陣蕩意,有說不出來的那種難受,也有說不出來的那種好過。

  因此她就不肯把它還他,捏在手裏,不時裝著擦汗,送到鼻子上去聞一聞。一直走到大經門口,才把手絹還了他。

  大經絲行裏堆滿了打成包的「七里絲」,黃儀和老張正在點數算總賬。陳世龍和阿珠去得正好,堆在後面客房裏的絲,就歸他們幫忙。於是陳世龍點數,阿珠記賬,忙到天黑,還沒有點完,阿珠提醒他說:「你該到衙門裏去了!點不完的,晚上再來點。」

  看樣子一時真個點不完了,陳世龍只得歇手,趕到知府衙門,接著胡雪巖一起到了張家。

  等胡雪巖剛剛寬衣坐定,捧著一杯茶在手,老張手持一張單子,來請他看賬:

  「確數雖還沒有點完,約數已經有了,大概八百五十包左右,連水腳在內,每包成本,總要合成番洋二百八十塊左右。」他說,「這票貨色,已經二十萬兩銀子的本錢下去了。」

  胡雪巖便問陳世龍:「八百五十包,每包二百八十塊番洋,總數該多少?」

  「二十三萬八。」陳世龍很快地回答。

  胡雪巖等了一下:「不錯!」他又問老張:「可曉得這幾天洋莊的行情,有沒有漲落。」

  「沒有甚麼變動。」

  「還是三百塊左右。照這樣算,每包可以賺二十,也不過一萬七千五。」

  「這也不少了。一筆生意就賺番洋一萬七千多!」

  老張老實,易於滿足。胡雪巖覺得跟他無可深談。想了想,只這樣說道:「反正大經的佣金是您賺的。老張,不管怎麼樣,你是大經的老闆,你那條船可以賣掉了。」

  老張莫名其妙,不知道他何以要說這話?陳世龍心裏卻明白,這是胡雪巖表示,將來就是不做親戚,他仍舊要幫老張的忙。如果這是他的真心話,為人倒真是厚道了!

  「船也不必賣掉,你來來去去也方便些。」

  「這也好。」胡雪巖又說,「不過你自己不必再管船上的事了。應該把全副精神對付絲行。可惜,世龍幫不上你的忙!」

  「怎麼呢?」老張有些著慌,「沒有世龍幫忙,你再不在湖州,我一個人怕照顧不到。黃先生,說句實話,我吃不住他。」

  老張慌張,胡雪巖卻泰然得很,這些事在他根本不算難題,同時他此刻又有了新的念頭,要略為想一想,所以微笑著不作答覆。

  老實的老張,只當他不以為然——黃儀有些霸道的地方,是他親身所體驗到的,但說出來是在背後講人壞話,他覺得道義有虧,不說,看胡雪巖的樣子不相信。那怎麼辦呢?只有找個證人出來。

  「黃先生為人如何?世龍也知道的。」他眼望著陳世龍說:「請你說給胡先生聽聽。」

  「不必!」胡雪巖搖著手說:「我看也看得出來。說句實話,這趟我到湖州來,事事圓滿。就是這位仁兄,我還沒有把他收服。你當然吃不住他,不過有人吃得住他,你請放心好了,反正眼前也沒有甚麼事了,等你從上海回來再說。」

  「那時候怎麼樣?」

  「那時候——」他看了看陳世龍說,「我自有極妥當的辦法,包你稱心如意。」

  他們在談話,阿珠一面擺碗筷,一面留心在聽。她心裏在想,最妥當的辦法,就是不用黃儀,讓陳世龍來幫忙。但是,她也聽說過,胡雪巖預備讓陳世龍學洋文,將來在上海「坐莊」,專管跟外國人打交道。這也是一項要緊的職司,胡雪巖未見得肯如此安排。那麼除此以外,還有甚麼妥當的安排?

  她的這個想法,恰好與胡雪巖相同,但他隻字不提,因為時機未到。這時候,大家一起團團坐下吃飯,胡雪巖上坐,左首老張,右首陳世龍。下方是她們母女倆的位子。阿珠的娘還在廚房裏,阿珠一坐坐在右首,恰好靠近陳世龍。

  「來端菜!」因為愛珍臨時被遣上街買東西去了,所以阿珠的娘,高聲在廚房裏喊。

  聽這一喊,卻是陳世龍先起身,阿珠便很自然地把他一拉:「你坐在那裏,我去。」

  陳世龍還是跟著去了,兩個人同出同進,也不知道他在路上說了甚麼?阿珠只是在笑。胡雪巖一面跟老張喝酒,一面眼角瞟過來,心裏有些好笑。

  吃完飯,略坐一坐,胡雪巖又要走了,說還有事要跟郁四商量。阿珠和她娘聽這一說,怏怏之意,現於顏色,她們都似乎有許多話要跟他談,但細想一想,卻又沒有一句話是緊要而非在此刻說不可的,便只好放他走了。

  「杭州見面了。」胡雪巖就這麼一句話告別。

  等走到門口,阿珠的娘趕上來喊住他問:「那麼,啥時候再到湖州來?」

  「現在那裏說得定?」

  阿珠的娘回身看了一下,阿珠不在旁邊,便又說道:「那件事,您放在心上。今年要辦了它。」

  「對,對!」胡雪巖答道:「今年年裏,一定熱熱鬧鬧辦喜事。那時我一定要來。」

  如果是做新郎倌,當然一定要來,何消說得?阿珠的娘覺得他的話奇怪,卻做夢也沒有想到,胡雪巖已經不是她的「女婿」了。

  ▼第十一章

  王有齡的船到杭州,仍舊泊在萬安橋。來時風光,與去時又不大相同。去時上任,儀制未備,不過兩號官船,數面旗牌,這一次回省,共有五隻大號官船,隸役侍應,旗幟鮮明。未到碼頭,仁和、錢塘兩縣已派了差役在岸上照應,驅散閒人,靜等泊岸,坐上大轎,逕回公館。

  胡雪巖卻不忙回家,一乘小轎直接來到阜康——他事先並無消息,所以這一到,劉慶生頗感意外。胡雪巖原是故意如此,叫他猝不及防,才好看出劉慶生一手經理之下的阜康,是怎麼個樣子。

  因此,他一面談路上和湖州的情形,一面很自然地把視線掃來掃去,店堂裏的情形,大致都看清楚了,夥計接待顧客,也還客氣,兌換銀錢的生意,也還不少,所以對劉慶生覺得滿意。

  「麟藩台的兩萬銀子,已經還了五千——」劉慶生把這些日子以來的業務情形,作了個簡略的報告。然後請胡雪巖看賬。

  「不必看了。」胡雪巖問道:「賬上應該結存的現銀有多少?」

  「總賬在這裏,」劉慶生翻看賬簿,說結存的現銀,包括立刻可以兌現的票子,一共七萬五千多銀子。

  「三天以內要付出去的有多少?」

  「三萬不到。」

  「明天呢?」胡雪巖又問。

  「明天沒有要付的。」

  「那好!」胡雪巖說,「我提七萬銀子,只要用一天好了。」說著拿筆寫了一張提銀七萬兩的條子,遞了過去。

  他這是一個試探,要看看劉慶生的賬目與結存是不是相符?如果叫他拿庫存出來看,顯得對人不相信,所以玩了這麼一記小小的花樣。

  等劉慶生毫不遲疑地開了保險箱,點齊七萬兩的客票送到他手裏,他又說了:「今天用出去,明天就可以收回來。你放心,不會耽誤後天的用途。說不定用不到七萬,我是多備些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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