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胡雪岩 | 上頁 下頁
九二


  等了好久的王有齡,聽得這一說,趕緊接口:「不管了!嵇鶴齡欣然也好,不高興也好,反正只要肯去,就一定會盡心。公事完了,我替他磕個頭道謝都無所謂。」

  「好,我來辦!雪公,把你的袍褂借我一套。」

  「甚麼借?」王有齡轉身喊道:「太太,你撿一身袍褂,還有,全副的七品服色,撿齊了叫高升送到雪岩那裡去。」

  「對了,順便托高升跟我家說一聲,我上海暫時不去了。」

  王太太答應著,自去料理。王有齡便問:「你忽然想起要套公服,作何用處?」

  「我要唱出戲。」胡雪岩又說,「閒話不必提,你發個帖子,晚上請『酒糊塗』來喝酒,我有事要問他。」

  王有齡依言照辦,立刻發了帖子,同時預備酒筵,因為賓主一共只有三個人,菜備得不多,卻特地覓了一壇十五年陳的「竹葉青」,打算讓「酒糊塗」喝個痛快。

  到晚來,客人欣然應約,胡雪岩跟他請教了「台甫」,略略寒暄,隨即入席。姓裘的名叫豐言,名如其人,十分健談,談的自然是嵇鶴齡。

  這一頓酒吃完,已經二更過後。王有齡厚犒裘豐言的跟班、轎夫,並且派高升把有了六七分酒意的客人送了回去。然後跟胡雪岩商量如何說服嵇鶴齡?

  「雪公,」也有了酒意的胡雪岩笑道,「山人自有道理,你就不必問了。明天我得先部署部署,後天一早去拜嵇鶴齡,必有好音。我這齣戲得有個好配角,請你關照高升到舍間來,我用他做配角兒。」

  「好!好!」王有齡也笑道:「我等著看你這齣戲。」

  ※※※

  第三天一早,胡雪岩穿起補子的袍褂,戴上水晶頂子的大帽,坐上轎子,由高升「執帖」,逕自來拜嵇鶴齡。

  他住的是租來的房子──式微的巨族,房屋破舊,但格局甚大,裡面住著六、七戶人家,屋主連門房都租了出去,黯舊的粉牆上寫著「陳記蘇廣成衣」六個大字。高升便上去問訊,「陳老闆,請問嵇老爺可是住在這裡?」

  「嵇老爺還是紀老爺?」姓陳的裁縫問,嵇跟紀念不清楚,聽來是一個音。

  「嵇鶴齡嵇老爺。」

  「我不曉得他們的名字。可是喜歡罵人的那位嵇老爺?」

  「這我就不曉得了。」高升把一手所持的清香素燭拿給他看,「剛剛死了太太的那位嵇老爺。」

  「不錯,就是喜歡罵人的那個。他住在三廳東面那個院子。」

  「多謝,多謝!」高升向胡雪岩使個眼色,接著取根帶來的紙煤,在裁縫案板上的熨斗裡點燃了,往裡就走。

  胡雪岩穿官服,還是破題兒第一遭,踱不來方楞折角的四方步,加以高升走得又快,他不能不緊緊跟著,所以顧不得官派,撈起下襬,大踏步趕了上去。

  穿過大廳,沿著夾弄,走到三廳,東面一座院落,門上釘著麻,一看不錯,高升便開始唱戲了,拉長了調子喊一聲:「胡老爺拜!」

  一路高唱,一路往裡直闖,到了靈堂裡,吹旺紙煤,先點蠟燭後燃香。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,把嵇家弄得莫名其妙,有個跟班模樣的老者問道:「老哥,貴上是那一位?」

  「敝上姓胡,特來拜嵇老爺!拜託你遞一遞帖子。」說道,高升從拜匣裡取出一張「教愚弟胡光墉拜」的名帖遞了過去。

  他們在裡頭在打交道,胡雪岩只在院子門口等,過了一會,聽見嵇家的跟班在說:「不敢當,不敢當!敝上說,跟胡老爺素昧平生,不敢請見,連帖子亦不敢領。」

  這拒人於千里以外的態度,是胡雪岩早就料到了的。他的步驟是,如果投帖而獲嵇鶴齡延見,自然最好,否則就還有一步棋。

  此刻便是走這步棋的時候了,他不慌不忙地往裡走去,直入靈堂,一言不發,從高升手裡接過已點燃的線香,在靈前肅穆地往上一舉,然後親自去上香。

  等嵇家的跟班會過意來,連忙喊道:「真不敢當,真不敢當!」

  胡雪岩不理他,管自己恭恭敬敬地跪在拜墊上行劄。嵇家的跟班慌了手腳,順手拉過一個在看熱鬧的、胖胖的小姑娘,把她的頭一掀,硬捺著跪下。

  「快磕頭回禮!」

  這時把嵇家上下都驚動了,等胡雪岩站起身來,只見五、六個孩子,有男有女,小到三、四歲,大到十四五歲,都圍在四周,用好奇的眼光,注視著這位從未見過的客人。

  「大官!」嵇家的跟班,招呼年齡最大的那個男孩,「來給胡老爺磕頭道謝。」

  就這時候嵇鶴齡出現了,「是那位?」他一面掀起門簾,一面問。

  「這位想來就是嵇大哥了!」胡雪岩兜頭一揖。

  嵇鶴齡還了禮,冷冷地問道:「我與足下素昧平生,何勞弔唁?」

  「草草不恭!我是奉王太守的委託,專誠來行個禮。」胡雪岩張開兩臂,看看自己身上,不好意思地笑道:「不瞞嵇大哥說,從捐了官以來,這套袍褂還是第一次穿。只因為初次拜訪,不敢不具公服。」

  「言重,言重!不知足下光降,有何見教?」

  話是很客氣,卻不肯肅客入座,意思是立談數語便要送客出門。不過他雖崖岸自同,他那跟班卻很懂禮數,端了蓋碗茶來,說一聲:「請坐,用茶!」這一下嵇鶴齡不能不盡主人的道理了。

  等一坐下來,胡雪岩便是一頓恭維,兼道王有齡是如何仰慕。他的口才本就來得,這時又是刻意敷衍,俗語道得好:「千穿萬穿,馬屁不穿」,就怕拍得肉麻,因而幾句恰到好處的恭維,胡雪岩就把嵇鶴齡的傲氣減消了一半。

  「嵇大哥,還有點東西,王太守托我面交,完全是一點點敬意。」說著,他從靴頁子裡掏出來一個信封,隔著茶几遞了過去。

  嵇鶴齡不肯接,「內中何物呢?」他問。

  「不是銀票。」胡雪岩爽爽快快的把他心中的疑惑揭破,接下來又加了一句:「幾張無用的廢紙。」

  這句話引起了嵇鶴齡的好奇心,撕開封套一看,裡面一迭借據,有向錢莊借的,有裘豐言經手為他代借的,上面或者蓋著「註銷」的戳子,或者寫著「作廢」二字。不是「廢紙」是甚麼呢?

  「這、這、這怎麼說呢?」嵇鶴齡的槍法大亂,而尤其令他困惑的是,有人抬進來兩隻皮箱──他認得那是自己的東西,但不應該在這裡,應該在當鋪裡。

  於是嵇鶴齡急急喊他那跟在箱子後面的跟班:「張貴!怎麼回事?」

  上當鋪的勾當,都歸張貴經手,但是他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──一齣戲他不過看到前臺的演出,後臺的花樣他看不見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