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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一


  「還不是新城的事!聽說那和尚厲害得很,把新城的縣官都殺掉了。為此,我們太太愁得覺都睡不著。」

  胡雪岩大吃一驚!這一來,事情越鬧越大,必不能善罷干休,王有齡真是「濕手捏了乾燥面」,怕一時料理不清楚了。

  於是他側耳靜聽著,不久就弄清楚了,那些候補州縣,奉了撫台的委劄,到王有齡這裡來聽候差委,此刻他正召集他們在會議,商量處理的辦法。

  你一言,他一言,聚訟紛紜了半天,只聽有個人說道:「現在是抗糧事小,戕宮事大,首要各犯,朝廷決不會放鬆。我看,第一步,要派兵分守要隘,第二步,才談得到是剿、是撫,還是剿撫兼施?」

  胡雪岩暗暗點頭,只有這個人說話還有條理,外面的王有齡大概也是這樣的想法,只聽他說:「高明之至。我還要請教鶴翁,你看是剿呢?還是撫呢?」

  「先撫後剿。」那個被稱做「鶴翁」的人,答得極其爽脆。

  「先撫後剿,先撫後剿,這四個字的宗旨,確切不移。」王有齡很快地說:「我索性再請教鶴翁,能就撫自然不必出隊進剿,所以能撫還是要撫。應該如何著手?想來必有高見。」

  「倒是有點看法,說出來請王大人指教──」

  胡雪岩正聽到緊要地方,誰知聽差奉命來請,說是王太太吩咐,請他到裡面去坐。彼此的關係,已超過「通家之好」的程度,內眷不避,胡雪岩便到內廳去見了王太太。

  「你看,好端端在湖州,上省一趟,就派了這麼件差使!」王太太愁眉苦臉地說,「省城裡謠言很多,都說新城這件事,跟『長毛』是有勾結的。那地方又在山裡,雪軒一去,萬一陷在裡面,叫天天不應,叫地地不靈,那時候怎麼辦?」

  「不要緊,不要緊!」胡雪岩為了安慰她,只好硬起頭皮拍胸脯,「有我在!我來想辦法,包你平安。」

  「是啊!」王太太有驚喜之色,「雪軒常說,甚麼事都靠你。你們像弟兄一樣,你總要幫幫你哥哥的忙。」

  「那還用說。你先請放寬了心,等他回頭開完了會,我們再來商量。」

  於是胡雪岩便大談王有齡在湖州的情形,公事如何順利,地方如何愛戴,盡是些好聽的話,讓王太太好忘掉新城的案子。

  談到日中要開飯了,王太太派人到外面去催請,把王有齡催了進來,他一見胡雪岩便問:「你怎麼沒有走?」

  「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,我在船上提心吊膽,雪公,你想想那是甚麼滋味?」

  王有齡不知道那是甚麼滋味,但他知道自己的感覺跟胡雪岩做朋友,實在夠味得很!「雪岩,」他眼睛都有些潤濕了,「這才是生死患難之交!說實話,一見你的面,精神就是一振。事情是很棘手,不過你來了,我倒也不怎麼怕了。」

  玉太太聽他們這一番對答,對胡雪岩的看法越發不同,而且她也跟她丈夫一樣,愁懷一放,這幾天以來,第一次出現了從容的神色。

  「有話慢慢談,先吃飯!」她對王有齡說,「一直覺也睡不好,飯也吃不香。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吃餐飯了,你們弟兄倆先吃酒,我做個『紅糟雞』替你們下飯。」

  王有齡欣然贊許,對胡雪岩誇耀他太太的手藝:「你嘗嘗內人的手段!跟外面福州館子裡的菜,大不相同。」

  於是都變得好整以暇了,王有齡擎著酒杯為胡雪岩細述新城一案的來龍去脈,以及眼前的處理辦法──果然如胡雪岩所想像的,那些奉派聽候王有齡差委的候補州縣中,管用的只有那個「鶴翁」。

  「此人名叫嵇鶴齡,真正是個人才!」王有齡說,「足智多謀,能言善道,如果他肯幫我的忙,雖不能高枕無憂,事情已成功了一半。」

  「喔!」胡雪岩問,「他的忙怎麼幫法?」

  「去安撫!」王有齡說,「新城在省的紳士,我已經碰過頭了,那幾位異口同聲表示,有個得力的人到新城就地辦事,事半而功倍。本來也是,遇到這種情形,一定是『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』!無奈能幹的,膽小不敢去,膽大敢去的,又多是庸才,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。除非我自己去,我不能去就得找嵇鶴齡這樣的人。」

  「我明白了。嵇鶴齡不肯去的原因何在?也是膽小?」

  「那裡?」王有齡說,「此人有謀有勇,沒有把那班擾民,放在眼裡。他只是不肯去──」

  不肯去的原因是他覺得不合算。王有齡談嵇鶴齡的為人,吃虧在恃才做物,所以雖有才幹,歷任大僚都不肯或者不敢用他,在浙江候補了七八年,派不上幾回差使,因而牢騷極多。

  「他跟人家表示:『三年派不上一趟差,有了差使,好的輪不著,要送命的讓我去。我為何這麼傻?老實說,都為王某某還是個肯辦事、腦筋清楚的,我才說幾句。不然,我連口都懶得開。』」王有齡說:「今天這一會,其實毫無影響,我一直在動腦筋的是,設法說動嵇鶴齡,誰知勞而無功!」

  「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!雪公,你的條件開得不夠吧?」

  「根本談不上!嵇鶴齡窮得你們杭州人說的『嗒嗒嘀』,但就是不肯哭窮,不談錢,你拿他有甚麼辦法?」王有齡停了一下又說體諒的話,「想想也難怪,八月半就要到了,要付的帳還沒有著落,轉眼秋風一起,冬天的衣服還在長生庫裡。聽說他最近悼亡,留下一大堆孩子要照應。心境既不好,又分不開身,也實在難怪他不肯幫忙。」

  「那就只有我去了。」胡雪岩說。

  「你我是一樣的。」王有齡說:「我不能去,當然也不能讓你去。」

  「既如此,雪公,你要我做點甚麼?」胡雪岩已有所領會,特意這樣問一句。

  「你看,雪岩,怎麼想個辦法,能讓嵇鶴齡欣然應請,到新城去走一趟?」

  胡雪岩不即作答,慢慢喝著酒盤算。這個徵兆不好,在王有齡的印象中,任何難題,一跟他提出來,就會有辦法,沒有辦法也有答覆,一兩句話,直抉癥結的根源,商量下去,總能解決。像這樣不開口,看起來真是把他難倒了。

  難是有點難,卻還不至於把胡雪岩難倒,他現在所想的還不是事而是人──嵇鶴齡這樣的人,胡雪岩最傾倒,有本事也還要有骨氣。王有齡所說的「恃才傲物」四個字,裡面有好多學問,傲是傲他所看不起的人,如果明明比他高明不肯承認,眼睛長在額角上,目空一切,這樣的人不是「傲」是「狂」,不但不值得佩服,而且要替他擔心,因為狂下去就要瘋了。

  嵇鶴齡心裡是邱壑分明的,只聽他說王有齡「還肯辦事,腦筋清楚」,他才肯有所建言,就知道他的為人。這樣的人,只要摸著他的脾氣,很容易對付,話不投機,他睬都不睬你。

  「可惜事情太急,沒有辰光了,不然,我跟他個把月交下來,一定可以叫他聽我的話。」

  「是啊!我是不容你下水磨功夫。難就難這日子上頭。」

  「他有沒有甚麼好朋友?」

  「怎麼沒有?」王有齡說,「也是個候補知縣。會畫畫,好酒量,此人最佩服嵇鶴齡,但雖無話不談,卻做不得他的主。我就是托他去疏通的。」

  「喔,『無話不談』?」胡雪岩很注意地問。

  「是的。此人姓裘,裘、酒諧音,所以外號叫『酒糊塗』,其實不糊塗。我介紹他跟你見見面?」

  「不忙!」

  胡雪岩說了這一句,卻又不開口了,儘自挾著王太太精心烹調的紅糟雞,大塊往嘴裡送。還要騰出功夫來向她討教做法,越發不來理會王有齡。

  吃完飯、洗過臉,胡雪岩叼著根象牙「剔牙杖」,手裡捏一把紫砂小茶壺,走來走去踱方步,踱了半天,站往腳說:「要他『欣然』,只怕辦不到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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