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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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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半是無從回答,一半由於他那咄咄逼人的詞色,阿珠有些惱羞成怒了,「我不曉得!」她的聲音又快又尖,「陳世龍關我甚麼事?請你少來問我。」 說著,臉都漲紅了,而且看得出來在氣喘,她穿的是薄薄紗衫,映著室內燈光,胸前有波濤起伏之勝,胡雪巖笑嘻嘻的,只直著眼看。 阿珠一個人生了半天的悶氣,等到發覺,才知道自己又吃虧了,一扭身轉了過去,而且拿把蒲扇,遮在胸前,嘴裏還咕噥了一句:「賊禿嘻嘻!」 「好了,好了!都是我不好。天有點涼了,到裏頭來坐。」 這句話提醒了她,夜這麼深了,到底回去不回去?要回去,就得趕緊走,而且要胡雪巖送,一則街上看到了不便,再則也不願開口向他央求。 不走呢,似乎更不好。雖然也在這裏住過,那都是跟娘在一起,不怕旁人說閒話,現在是孤男寡女,情形又不同了。 「真的不理我?」胡雪巖又說,「那我就陪你在這裏坐一夜。不過受了涼,明天生病,是你自己吃苦頭。」 聽得他溫情款款,她的氣也消了,「沒有看到過你這種人,」她說:「滑得像泥鰍一樣!」 這是說他對她的態度,不可捉摸。胡雪巖無可辯解,卻有些著急,明天一早還有許多事等著自己料理,得要早早上床,去尋個好夢,這樣白耗功夫,豈不急人? 想一想,只有這樣暗示:「那麼你坐一下,我先去抹個身。」 抹過身自然該上床了。聽得這話,他急她也急,便不再多作考慮,站起身來說,「我要回去了。」 「回去?」胡雪巖心想,這得找人來送,當然是自己義不容辭,一來一去又費辰光又累,實在不想動,便勸她說:「何必?馬馬虎虎睡一會,天就亮了。」 阿珠猶在遲疑,一眼瞥見在打瞌睡的愛珍,頓感釋然,有愛珍陪著,就不必怕人說閒話。 於是又說了兩句閒話,各自歸寢,卻都不能入夢。胡雪巖心裏在想,阿珠這件事真有點進退兩難,照她的脾氣,最好成天守在一起,說說笑笑,如果嫁個老老實實的小伙子,一夫一妻,必定恩愛。像自己這種性情,將來難免三妻四妾,阿珠一定會吃醋,何苦鬧得雞犬不寧? 於是他又想到陳世龍。看樣子,阿珠並不討厭他,只是她此刻一心要做「胡家的人」,不會想到陳世龍身上。倘或一方面慢慢讓她疏遠,一方面盡量讓陳世龍跟她接近,兩下一湊,這頭姻緣就可以成功了。 這一成功,絕對是好事。阿珠的父母,必定喜歡這個女婿,他們小夫妻也必定心滿意足,飲水思源,都是自己的功勞。別的不說,起碼陳世龍就會死心塌地,幫自己好好做生意。 打定了主意,恬然入夢。第二天一早起身,盤算了一下,這天該辦的大事有兩件。第一件是王有齡要晉省述職,說過要約他一起同行,得去討個回話。第二件是跟郁四去商量,那裏設法調一筆款子,把月底應解藩庫的公款應付過去。 「你來得正好!」王有齡一見他便這樣說:「我正要找你,有兩件事跟你商量。先說一件,要你捐錢。」 這句話沒頭沒腦,聽不明白,但不管是捐甚麼,沒有推辭的道理,所以他很豪爽地答道:「雪公說好了,捐多少?一句話。」 「是這樣,我想給書院裏加些『膏火』銀子,你看如何?」 寒士多靠書院月課得獎的少數銀子,名為夜來讀書的「膏火」所需,實在是用來養家活口的。「這是好事!」胡雪巖也懂這些名堂,「我贊成!捐二百兩夠不夠?」 「你出手倒真闊!」王有齡笑道,「你一共捐二百兩銀子。一百兩書院膏火,另外一百兩捐給育嬰堂,讓他們多置幾畝田。」 「好,就這樣。銀子繳到那裏?」 「這不忙。我談第二件。」王有齡又說,「本縣的團練,已經談妥當了。現在局勢越來越緊,保境安民,耽誤不得,所以我馬上要到省裏去一趟,說停當了,好動手。預備明天就走,你來不來得及?」 「明天就走那裏來得及?」胡雪巖想了想答道:「最快也得三天以後,我才能動身。」 「那麼,你一到省就來看我。還有件事,解省的公款怎麼樣了?上面問起來,我好有句話交代。」 這是個難題。王有齡不上省,延到月底繳沒有關係,既已上省,藩司會問:怎麼不順便報解?這話在王有齡很難回答,自己要替他設想。 「講是講好了,月底解清。不過雪公不能空手上省。我看這樣,」胡雪巖說:「雪公能不能緩三天,等我一起走?這三天功夫當中,我給雪公湊五萬現款出來。這樣子上省,面子也好看些。」 王有齡想了一下答道,「那也好!」 事情說定了,胡雪巖急於想去湊那五萬現款,隨即去找郁四,說明經過。彼此休戚相關,而且郁四早就拍過胸脯,頭寸調度,歸他負責,所以一口答應,等臨走那天,一定可以湊足。 於是胡雪巖回到大經,把黃儀和老張找來,說三天以後就要動身。問他們貨色能不能都料理好,裝船同走? 「來不及!」黃儀答道:「我今天一早,仔細算過了,總要五天。」 「今天七月初八,加五天就是十三,二十以前趕得到上海。」胡雪巖靈機一動,「我跟王老爺已經約好,不能失信,我們十一先走,你們隨後來,我在杭州等。」接著,他又對老張說,「阿珠想到上海去玩一趟,就讓她去好了。」 「好的!」老張深表同意,「阿珠這一向也辛苦,人都瘦了,讓她到上海去逛一逛。」 「還有件事,」胡雪巖忽然有個靈感,「我們要做好事!」 黃儀和老張都一楞,不知道他何以爆出這麼句話來,好事怎麼做法?為誰做好事? 當然,胡雪巖會有解釋:他是從王有齡那裏得來的啟示,「做生意第一要市面平靜,平靜才會興旺,我們做好事,就是求市面平靜。」他喜歡引用諺語,這時又很恰當地用了一句:「『飢寒起盜心』,吃虧的還是有錢的人,所以做生意賺了錢,要做好事。今年我們要發米票、施棉衣、捨棺材。」 「原來是這些好事!」黃儀答道,「那都是冬天,到年近歲逼才辦,時候還早。」 「現在熱天也有好事好做,秋老虎還厲害得很,施茶、施藥都是很實惠的好事。」胡雪巖最有決斷,而況似此小事,所以這樣囑咐:「老黃,說做就做!今天就辦。」 黃儀深知他的脾氣,做事要又快又好,錢上面很捨得。這就好辦了!當天大經絲行門口便出現了一座木架子,上面兩口可容一擔水的茶缸,竹筒斜削,安上一個柄,當做茶杯,茶水中加上清火敗毒的藥料。另外門上一張簇新的梅紅箋,寫的是:「本行敬送辟瘟丹、諸葛行軍散,請內洽索取。」 這一來大經絲行就熱鬧了,一下午就送掉了兩百多瓶諸葛行軍散,一百多包辟瘟丹,黃儀深以為患,到晚來向胡雪巖訴苦,一則怕難以為繼,二則怕討藥的人太多,影響生意。 「絲也收得差不多了,生意不會受大影響,討藥的人雖多。實在也花不了多少錢。第一天人多是一定的,過兩天就好了,討過的人,不好意思再來討,再說,藥又不是銅鈿,越多越好。不要緊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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