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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〇


  由於王有齡遭遇了這麼一件意外的差使,把他原來的計畫都打亂了,該辦的事無法分身,只有胡雪岩幫他的忙。首先是藩司衙門的公事要緊,胡雪岩用他從阜康取來的客票,解入藩庫,把湖州帶來,由鬱四調來的五萬銀票,連同多下的兩萬,一起還了給劉慶生。此外還有許多王有齡個人的應酬,何處該送禮,何處該送錢,胡雪岩找著劉慶生幫忙,兩個人整整奔走了一天,算是都辦妥了。

  「這就該忙我自己的事了。」胡雪岩把經手的事項,一一向王有齡交代過後,這樣對他說,「我赤手空拳做出來的市面,現在都該要有個著落。命脈都在這幾船絲上面,一點大意不得。」

  王有齡啞然。他此刻到新城,也等於赤手空拳,至少要有個心腹在身邊,遇到疑難危急的時候,也有個人可以商量。但胡雪岩既已做了這樣的表示,而且也知道這一次的絲生意,對他的關係極大,所以原想留他幫忙的話,這時候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了。

  他的失望無奈的神色,胡雪岩自然看得出來。心裡在想:這真叫愛莫能助!第一,實在抽不出空,第二,新城地方不熟,第三,帶兵出隊,動刀動槍的事,也真有點「嚇勢勢」,還是不必多事為妙。

  因為如此,他就不去打聽這件事了。管自己跟張胖子和劉慶生去碰頭,把他到上海這個把月中,需要料理或者聯絡的事,都作了妥貼的安排。三天功夫過去,絲船到了杭州,陳世龍陪著老張到阜康來報到。

  問起路上的情形,陳世龍說一路都很順利,不過聽到許多消息,各地聚眾抗糧的糾紛,層出不窮,謠言極盛,都非好兆。因此,他勸胡雪岩當夜就下船,第二天一早動身,早早趕到松江地界,有尤五「保鏢」就可以放心了。

  「世龍兄這話很實在。胡先生早到早好。今天晚上我做個小東,給胡先生送行。」劉慶生又面邀老張和陳世龍說:「也是替你們兩位送行。」

  「既如此,你就再多請一位『堂客』。」

  「是,是。」劉慶生知道胡雪岩指的是阿珠,「今天夜裡的月亮還很好,我請大家到西湖上去逛逛。」

  「一天到晚坐船也坐厭了。」胡雪岩笑道,「還是去逛城隍山的好。」

  「就是城隍山!主從客便。」劉慶生問老張:「令嬡在船上?」

  「是的,我去接她。」

  「何必你自己去?」胡雪岩說,「叫世龍走一趟,先接她到這裡來再說。」

  聽得這話,陳世龍連聲答應著,站起來就走。等了有個把時辰,兩乘小轎,抬到門前,阿珠走下轎來,只見她破例著條綢裙子,但盈尺蓮船,露在裙幅外面。走起路來,裙幅擺動得很厲害,別人還不曾搖頭,她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:「這條斷命的裙子,我真正著不慣!」

  「那你何必自己跟自己過不去,找罪來受?」胡雪岩這樣笑著問。

  「喏!都是他。」

  他是指陳世龍。阿珠一面說,一面拿手指著,眼風自然而然地瞟了過去。話中雖帶著埋怨,臉色和聲音卻並無責怪之意,倒像是陳世龍怎麼說,她就該怎麼聽似地。

  這微妙的神情,老張看不出來,劉慶生更是如蒙在鼓裡,甚至連阿珠自己都沒有覺察有甚麼異樣,但胡雪岩心裡明白,向陳世龍笑了一下,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「我們商量商量,到那裡去吃飯?」劉慶生還把阿珠當做胡雪岩的心上人,特地徵詢她的意見:「『皇飯兒』好不好?」

  最好的一家本地館子,就在城隍山腳下,吃完逛山,正好順路,自然一致同意。於是劉慶生作東,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飯,上城隍山去品茗納涼。

  這夜月明如晝,遊客甚多,樹下納涼,胡雪岩跟老張和劉慶生在談近來的市面,阿珠和陳世龍便小聲閒話。杭州的一切,他不如她熟,所以盡是她的話,指點著山下的萬家燈火,為他介紹杭州的風物。

  到得二更將近,老張打個哈欠說:「回去吧!明天一早就要動身。」

  阿珠有些戀戀不捨,但終於還是站了起來。陳世龍卻是一言不發,搶先下山。胡雪岩心裡奇怪,不知道他去幹甚麼?這個疑團直到下山才打破,原來他是雇轎子去了。

  「只得兩頂轎子。」陳世龍說:「胡先生坐一頂。」

  還有一頂呢?不用說,當然是阿珠坐。胡雪岩心想,自己想是沾了她的光,其實可以不必,我家甚近,不妨安步當車。阿珠父女回船的路相當遠,不如讓他們坐了去。

  「我要托世龍幫我收拾行李,我們先走,轎子你們坐了去。」胡雪岩又對劉慶生拱拱手說:「你也請回去吧!」

  「好的。明天一早我來送行。」

  於是五個人分做三路。胡雪岩把陳世龍帶到家──胡家大非昔比了,胡太太很能幹,在丈夫到湖州去的一個月中,收拾得門庭煥然,還用了一個老媽子,一個打雜的男工,這時還都在等候「老爺」回家。

  「行李都收拾好了。」打雜的男工阿福,向「老爺」交代:「約了兩個挑夫在那裡,行李是不是今天晚上就發下船,還是明天一早挑了去。」

  胡雪岩覺得阿福很會辦事,十分滿意,但他還未接口,陳世龍就先說了:「今天晚上下船!回頭我帶了挑夫去,也省得你走一趟。」

  這樣說停當,阿福立刻去找挑夫,趁這片刻閒空,胡雪岩問道:「一路上,阿珠怎麼樣?」

  這話讓陳世龍很難回答,雖已取得默契,卻不便自道如何向阿珠獻殷勤?想了想答道:「我都照胡先生的話做。」

  「好!」胡雪岩說,「你就照這樣子做好了。不過生意上也要當心。」這是警告他,不要陷溺在阿珠的巧笑嬌語之中。

  這言外之意,陳世龍當然懂,到底年紀還輕,臉有些紅了。但此刻不能裝糊塗,事實上他也一直在找這樣一個可以表示忠心的機會,所以用極誠懇坦率的聲音答道:「胡先生,你儘管請放心,江湖上我雖少跑,江湖義氣總曉得的,胡先生這樣子待我,我拆爛汙對不起胡先生,將來在外面還要混不要混?」

  「對!」胡雪岩頗為嘉許,「你能看到這一點,就見得你腦子清楚。我勸你在生意上巴結,不光是為我,是為你自己。你最多拆我兩次爛汙,第一次我原諒你,第二次對不起,要請你捲舖蓋了──如果爛汙拆礙太過,連我都收不了場,那時候該殺該剮,也是你去。不過你要曉得,也有人連一次爛汙都不准人拆的,只要有這麼一次,你就吃不開了。」

  他這番話,等於定了個規約,讓陳世龍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他對待手下的態度。不過陳世龍,絕沒有半點因為可容許拆一次爛汙而有恃無恐的心思,相反地,這時候暗暗下了決心,在生意上非要規規矩矩地做個樣子來給胡雪岩看不可。

  「胡先生如果沒有別的吩咐,我就走了。」他又問:「明天一早,要不要來接?」

  「不必,不必!我自己會去的。」

  等陳世龍一走,胡雪岩也就睡了。臨別前夕,夫婦倆自然有許多話要說,談到半夜,人是倦了,卻不能安心入夢,心緒零亂,一直在想王有齡,擔心他到新城,生命有沒有危險,公事會不會順利?

  ※※※

  「怎麼這時候才來?太陽都好高了!」阿珠一見胡雪岩上船,就這樣埋怨地問。

  「一夜沒有睡著。」胡雪岩答道:「我在擔心王大老爺。」

  「王大老爺怎麼樣?」

  「這時候沒有功夫談。開了船再說。」

  解纜開船,也得要些功夫,胡雪岩一個人坐在船艙裡喝茶,懶得開口,自從與王有齡重逢以來,他的情緒從沒有像這樣惡劣過。

  「到底啥事情?」阿珠問道:「這樣子愁眉不展,害得大家都不開心。」

  聽這話胡雪岩感到歉然,心情便越發沉重,「嗐!」他突然站起身來,「我今天不走了!王大老爺的公事有麻煩,我走了對不起朋友。阿珠,你叫他們停船。」

  等船一停,老張和陳世龍不約而同的搭了跳板,都來到胡雪岩艙裡,查問原因。

  這時候他的心情輕鬆了,把王有齡奉令赴新城辦案的經過說了一遍,表示非跟他在一起不可。

  「我事情一辦好,就趕了上來,行李也不必卸了。」

  「如果事情沒有辦完,趕不到呢?」陳世龍針對這個疑問作了建議:「我們在松江等你,有尤五照應,船上的貨色決不會少。」

  胡雪岩覺得這辦法十分妥貼,欣然同意,隨即單身上岸,雇了乘小轎,直接來到王家。

  王有齡家高朋滿座,個個都穿著官服,看樣子都是「州縣班子」──自然是「聽鼓轅門」的候補知縣。胡雪岩自己雖也是捐班的「大老爺」,但從未穿過補褂、戴過大帽,與這班官兒們見面,先得一個個請教了,才好定稱呼,麻煩甚大,所以踏入院子,不進大廳,由廊下繞到廳房一間小客廳去休息等候。

  等聽差的捧了茶來,他悄悄問道:「你家老爺在談甚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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