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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八


  「第一,雖說『兩頭大』,別人看來總是個小。太委屈阿珠。第二,我現在的情形,你看見的,各地方在跑,把她一個人冷冷清清擺在湖州,心裡過意不去。」

  「胡先生!」陳世龍失聲說道,「你倒真是好人。」

  「這也不見得。閒話少說,世龍,」胡雪岩低聲說道:「我真正拿你當自己小兄弟一樣,無話不談。你人也聰明,我的心思你都明白。剛才我跟你談的這番話,你千萬不必給阿珠和他爹娘說。好在我的意思你也知道了,該當如何應付?你自己總有數!」

  陳世龍恍然大悟,喜不可言。原來這樣子「推位讓國」!怪不得口口聲聲說跟阿珠「規規矩矩,乾乾淨淨」,意思是表示並非把一件濕布衫脫了給別人穿。這番美意,著實可感。不過他既不願明說,自己也不必多事去道謝。反正彼此心照就是了。

  但有一點卻必須弄清楚,「胡先生!」他問,「張小姐跟我談起你,我該怎麼說?」

  問到這話,就表示他已有所領會,胡雪岩答道:「你不妨有意無意多提這兩點:第一,我太太很凶。第二,我忙,不會專守在一個地方。總而言之,言而總之一句話:你要讓她慢慢把我忘記掉。」

  「好的。」陳世龍說,「我心裡有數了。」

  因為有些默契,胡雪岩從當天起,就儘量找機會讓陳世龍跟張家接近,凡有傳話、辦事、與老張有關的,都叫他奔走聯絡,同時胡雪岩自己以「王大老爺有公事」這麼一句話作為託辭,搬到知府衙門去住,整天不見人面。

  再下一天就是初十,一直到中午,仍舊不見胡雪岩露面,阿珠的娘煩躁了,「世龍,」她說,「你胡先生是怎麼了?明天要動身了,凡事要有個交代,大家總要碰碰頭才好。」

  「胡先生實在忙!」陳世龍說,「好在事情都交代清楚了。我們十三開船,有甚麼事,到杭州再問他也不遲。」

  話是不錯,但照道理說,至少要替胡雪岩餞個行。這件事她前兩天就在籌畫了,心裡在想,動身之前這頓晚飯,總要在「家裡」吃,所以一直也不曾提。現在看樣子非先說好不可了。

  「世龍,我拜託你件事情,請你現在就替我勞步走一趟,跟你胡先生說,今天晚上無論如何要請好回來吃飯。」

  陳世龍自然照辦不誤。可是這一去到下午四點鐘才回張家,阿珠和她娘已經懸念不已,嘀嘀咕咕半天了。

  「怎麼到這時候才回來?」阿珠大為埋怨。

  「我心裡也急呀!」陳世龍平靜地回答,「胡先生在王大老爺簽押房裡談公事,叫我等一等;一等就等了個把時辰,我怕你們等得心急,想先回來說一聲。剛剛抬起腳,胡先生出來了,話還說不到三句,王大老爺叫聽差又來請。胡先生說馬上就出來,叫我千萬不要走,那曉得又是半個時辰。」

  「這倒錯怪你了!」阿珠歉意的笑笑。

  「胡先生說,來是一定要來的,就不知道啥時候?只怕頂早也要到七點。」

  「七點就七點。」阿珠的娘說,「十二點也要等。不過有兩樣菜,耽誤了辰光,就不好吃了。」

  「那我到絲行裡去了,還有好多事在那裡。」

  「你晚上也要來吃飯。」阿珠的娘還有些不放心,「最好到衙門裡等著你胡先生一起來。」

  陳世龍答應著剛剛走出門,只聽阿珠在後面喊道:「等等!我跟你一起去。」

  於是兩個人同行從張家走向大經絲廳,陳世龍的朋友很多,一路走一路打招呼,有些人就打量阿珠,他總替人很鄭重的介紹:「這位是張小姐!」

  這樣介紹了兩三次,阿珠又怪他了:「不要『小姐、小姐』的,那有個大小姐在街上亂跑的呢?」

  「那麼叫你啥呢?」

  阿珠不響。「小姐」的稱呼,在家裡聽聽倒很過癮,在人面前叫,就不大好意思了。但也不願他叫自己的小名,其實也沒有關係,不過這樣叫慣了,將來改口很困難,而由「張小姐」改稱「胡太太」或者「胡師母」,卻是順理成章的事。

  一想到將來的身份,她不由得有些臉上發熱,怕陳世龍發覺,偷眼去覷他。不過他也在窺伺,視線相接,他倒不在乎,她卻慌忙避了開去,臉更加紅了。

  心裡慌亂,天氣又熱,迎著西曬的太陽,額上沁出好些汗珠,偏偏走得匆忙,忘了帶手絹。陳世龍只要她手一動,便知道她要甚麼,從袖子裡取出自己的一方白杭紡手絹,悄悄塞了過去。

  看手絹雪白,彷佛還未用過,阿珠正在需要,便也不客氣了。但一擦到臉上,便聞得一股特異的氣味,是只有男人才有,俗名「腦油臭」的氣味。那股氣味不好聞,但阿珠卻捨不得不聞,聞一聞,心裡就是一陣蕩意,有說不出來的那種難受,也有說不出來的那種好過。

  因此她就不肯把它還他,捏在手裡,不時裝著擦汗,送到鼻子上去聞一聞。一直走到大經門口,才把手絹還了他。

  大經絲行裡堆滿了打成包的「七裡絲」,黃儀和老張正在點數算總帳。陳世龍和阿珠去得正好,堆在後面客房裡的絲,就歸他們幫忙。於是陳世龍點數,阿珠記帳,忙到天黑,還沒有點完,阿珠提醒他說:「你該到衙門裡去了!點不完的,晚上再來點。」

  看樣子一時真個點不完了,陳世龍只得歇手,趕到知府衙門,接著胡雪岩一起到了張家。

  等胡雪岩剛剛寬衣坐定,捧著一杯茶在手,老張手持一張單子,來請他看帳:

  「確數雖還沒有點完,約數已經有了,大概八百五十包左右,連水腳在內,每包成本,總要合成番洋二百八十塊左右。」他說,「這票貨色,已經二十萬兩銀子的本錢下去了。」

  胡雪岩便問陳世龍:「八百五十包,每包二百八十塊番洋,總數該多少?」

  「二十三萬八。」陳世龍很快地回答。

  胡雪岩等了一下:「不錯!」他又問老張:「可曉得這幾天洋莊的行情,有沒有漲落。」

  「沒有甚麼變動。」

  「還是三百塊左右。照這樣算,每包可以賺二十,也不過一萬七千五。」

  「這也不少了。一筆生意就賺番洋一萬七千多!」

  老張老實,易於滿足。胡雪岩覺得跟他無可深談。想了想,只這樣說道:「反正大經的傭金是您賺的。老張,不管怎麼樣,你是大經的老闆,你那條船可以賣掉了。」

  老張莫名其妙,不知道他何以要說這話?陳世龍心裡卻明白,這是胡雪岩表示,將來就是不做親戚,他仍舊要幫老張的忙。如果這是他的真心話,為人倒真是厚道了!

  「船也不必賣掉,你來來去去也方便些。」

  「這也好。」胡雪岩又說,「不過你自己不必再管船上的事了。應該把全副精神對付絲行。可惜,世龍幫不上你的忙!」

  「怎麼呢?」老張有些著慌,「沒有世龍幫忙,你再不在湖州,我一個人怕照顧不到。黃先生,說句實話,我吃不住他。」

  老張慌張,胡雪岩卻泰然得很,這些事在他根本不算難題,同時他此刻又有了新的念頭,要略為想一想,所以微笑著不作答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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