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胡雪岩 | 上頁 下頁
八六


  「我要請問胡先生,八月底到期的款子,是不是等在上海賣掉了絲來還?」

  「不錯。」胡雪岩答道:「如果一時賣不掉,我還有個辦法,在上海先做押款。當然,最好不要走這條路,這條路一走,讓人家看出我們的實力不足,以後再要變把戲就難了。」

  陳世龍對這句話,大有領悟,「把戲人人會變,各有巧妙不同」,巧妙就在如何不拆穿把戲上面。

  一面想,一面寫信。寫完又談絲生意,現在到了快起運的時候了。胡雪岩的意思,仍舊要陳世龍押運。

  陳世龍一諾無辭。接下來便談水運的細節,一直談到貨色到上海進堆疊。然後又研究在上海是不是要設號子?話越來越多,談到深宵,興猶未已。

  這一來便冷落了阿珠。她先還能耐心等待,但對胡雪岩那種視如不見的態度,反感越來越濃,幾次想站起身走,無奈那張籐椅像有個鉤子,緊緊鉤住了她的衣服。心裡不斷在想:等一下非好好數落他幾句不可。

  到鐘打一點,胡雪岩伸個懶腰說,「有話明天再說吧!我實在困了。」

  「我明天一早就來。」陳世龍說,「杭州買的東西都還在船上。」

  「不要緊,不要緊。你也好好歇一歇,明天下午來好了。」說到這裡他才發現阿珠,不由得詫異:「咦,你還在這裡?」

  阿珠真想回他一句:你到此刻才知道?可是話到嘴邊,又忍了回去。

  「不早了!世龍正好送你回去。」

  這一下,她可真的忍不住了。等了半天,等到「送回去」這句話,難道自己在這裡枯守著,就為等陳世龍來送?她恨他一點沒有把她放在心上,因而扭頭就走,跌跌衝衝地,真叫「一怒而去」!

  胡雪岩和陳世龍都是一楞,也都是立刻發覺了她的異樣,不約而同地趕了上去。

  「阿珠,阿珠!」

  「張小姐!」

  兩個人都在喊,阿珠把腳停下來了。胡雪岩很機警,只對陳世龍說:「你自己走好了。」

  「好!」陳世龍裝得若無其事地跟阿珠道別:「張小姐,明朝會!」

  她不能不理,也答一聲:「明朝會!」然後仍舊回到原來那張籐椅上坐下。

  「天氣太熱!」胡雪岩跟過去,陪著笑說:「最好弄點清心去火的東西來吃。」

  她以為他一定會問:為甚麼發這麼大的脾氣?那一來就好接著他的話發牢騷。不想是這麼一句話,一時倒叫人發不出脾氣,只好不理他,作為報復。

  「喔,有紅棗百合湯,好極了!」胡雪岩指著陳世龍吃剩下的那只碗說,「好不好給我也盛一碗來?味道大概不錯。」

  有心答他一句:吃完了!又怕這一來,真的變成反目,結果還是去盛了來,送到胡雪岩手裡。但心裡卻越發委屈,眼眶一熱,流了兩滴眼淚。

  「這為啥?」胡雪岩不能再裝糊塗,「好端端地哭!如果是那個得罪了你,儘管說,我想也沒有那個敢得罪你。」

  話是說得好聽,卻只是口惠,實際上他不知存著甚麼心思?跟他嘔氣無用,還是要跟他好好談一談。

  「你曉不曉得,我特為在這裡等你?」她拭幹了眼淚問。

  「啊呀!」胡雪岩故意裝得大驚小怪的,敲敲自己的額角,「我實在忙得頭都昏了,居然會沒有想到你在這裡是等我。對不起,對不起!」

  說著便拉過她的手來,揉著、搓著,使得阿珠啼笑皆非,弄不清自己的感覺是愛還是恨?

  最為難的還是一腔幽怨,無從細訴。她一直在想,以他的機警而善於揣摩人情,一定會知道她的心事,然則一直沒有表示,無非故意裝糊塗。但有時也會自我譬解,歸因於他太忙,沒有功夫來想這些。此刻既然要正正經經來談,首先就得弄清楚,他到底真的是忙想不到,還是想過了,有別樣的打算?

  就是這一點,也很難有恰當的說法,她一個人偏著頭,只想心事,把胡雪岩的那些不相干的閒話,都當作耳邊風。

  「咦!」胡雪岩推推她問道:「你是啞巴,還是聾子?」

  「我不啞不聾,只懶得說。要說,也不知道從那裡說起!」

  語氣平靜,話鋒卻頗為嚴重,胡雪岩自然聽得出來──他原有裝些糊塗,最近更有了別樣心想,所以越發小心,只這樣問道:「甚麼事?這樣子為難!」

  「難的是我自己說不出口。」

  這句話答得很好,雖說含蓄,其實跟說明了一樣,胡雪岩不能裝糊塗了,「喔,原來如此。說實話,你是說不出口,我是忙不過來。」他說,「你當我沒有想過?我想過十七八遍了,我托張胖子跟你娘說的話,絕對算數。不過要有功夫來辦。現在這樣子,你自己看見、聽見的。我沒有想到,這一趟到湖州來,會結交郁四這個朋友,做洋莊,開阜康分號,都是預先不曾打算到的。你剛才聽見的,我杭州的頭寸這麼緊,等著我去料理,都抽不出空來。」

  就這一番話,阿珠像吃了一服消痰化氣的湯頭,「你看你,」她不由得有了笑容,「我不過說了一句,你咭咭呱呱一大套。沒有人說得過你。」

  「我不說又不好,說了又不好!真正難伺候。好了,好了,我們談點別的。」

  所談的自然也不脫大經絲行這個範圍。阿珠最注意的是胡雪岩的行蹤,話鋒中隱約表示,她也想到上海去玩一趟。胡雪岩說天氣太熱,一動不如一靜,同時老張是一定要去的,她該留在湖州,幫著她娘照料絲行。這是極有道理的話,阿珠不作聲了。

  「你看,」他忽然問道:「陳世龍這個人怎麼樣呢?」

  是那方面怎麼樣呢?阿珠心裡想替陳世龍說幾句好話,卻不知道該怎麼說?只好籠統的答道:「蠻能幹的!」

  「我是說他做人,你看是老實一路呢?還是浮滑一路呢?」

  老實就是無用,浮滑就是靠不住。阿珠覺得他的話,根本不能回答,便搖搖頭說:「都不是!」

  「不老實,也不浮滑,普普通通。是不是呢?」

  「普普通通」也不是句好話,她不願委屈陳世龍,又答了個:「不是!」

  「左也不是,右也不是。那麼你說,陳世龍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呢?」

  一半是無從回答,一半由於他那咄咄逼人的詞色,阿珠有些惱羞成怒了,「我不曉得!」她的聲音又快又尖,「陳世龍關我甚麼事?請你少來問我。」

  說著,臉都漲紅了,而且看得出來在氣喘,她穿的是薄薄紗衫,映著室內燈光,胸前有波濤起伏之勝,胡雪岩笑嘻嘻的,只直著眼看。

  阿珠一個人生了半天的悶氣,等到發覺,才知道自己又吃虧了,一扭身轉了過去,而且拿把蒲扇,遮在胸前,嘴裡還咕噥了一句:「賊禿嘻嘻!」

  「好了,好了!都是我不好。天有點涼了,到裡頭來坐。」

  這句話提醒了她,夜這麼深了,到底回去不回去?要回去,就得趕緊走,而且要胡雪岩送,一則街上看到了不便,再則也不願開口向他央求。

  不走呢,似乎更不好。雖然也在這裡住過,那都是跟娘在一起,不怕旁人說閒話,現在是孤男寡女,情形又不同了。

  「真的不理我?」胡雪岩又說,「那我就陪你在這裡坐一夜。不過受了涼,明天生病,是你自己吃苦頭。」

  聽得他溫情款款,她的氣也消了,「沒有看到過你這種人,」她說:「滑得像泥鰍一樣!」

  這是說他對她的態度,不可捉摸。胡雪岩無可辯解,卻有些著急,明天一早還有許多事等著自己料理,得要早早上床,去尋個好夢,這樣白耗功夫,豈不急人?

  想一想,只有這樣暗示:「那麼你坐一下,我先去抹個身。」

  抹過身自然該上床了。聽得這話,他急她也急,便不再多作考慮,站起身來說,「我要回去了。」

  「回去?」胡雪岩心想,這得找人來送,當然是自己義不容辭,一來一去又費辰光又累,實在不想動,便勸她說:「何必?馬馬虎虎睡一會,天就亮了。」

  阿珠猶在遲疑,一眼瞥見在打瞌睡的愛珍,頓感釋然,有愛珍陪著,就不必怕人說閒話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