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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五


  「話是不錯。」鬱四沉吟著說,「倘或安然無事,我們這一寶押得就落空了。」

  「也不能說落空,貨色總在那裡的。」

  「你要做我們就做。」鬱四很爽朗地說,「今天六月二十,還有四十天功夫,盡來得及!」

  「郁四哥!」胡雪岩突然說道:「我又悟出一個道理。」

  胡雪岩認為尤五既然是好朋友,當然會替他設想,如果尤五參與了劉麗川的計畫,則起事成敗在未知之數,他的自身難保,當然不肯來管此閒事,甚至很痛快地說一句「路上不敢保險」,作為一種阻止的暗示。現在既然答應在七月底以前可以「保險」,當然是局外人,有決不會捲入漩渦的把握。

  這個看法,郁四完全同意,「換了我也是一樣。」他說,「如果有那麼樣一件『大事』在攪,老實說,朋友的甚麼閒事都顧不得管了。」

  「再說,尤五也是懂得生意的,如果夷場有麻煩,絲方面洋莊或許會停頓,他也一定會告訴我。照這樣看,我們盡可以放手去做。」

  「對嘛!」鬱四答道,「頭寸調動歸我負責,別樣事情你來。」

  於是又作了一番細節上的研究,決定儘量買絲,趕七月二十運到上海,賺了錢分三份派,胡、鬱各一份,另外一份留著應酬該應酬的人,到時候再商量。

  離開阿七那裡,胡雪岩回到大經絲行──在陳世龍到上海的半個月之中,他已經把兩爿號子都開了起來,絲行的「部照」是花錢頂來的,未便改名,仍叫「大經」,典了一所很像樣的房子。前面是一座五開間的敞廳作店面,後面一大一小兩個院子,大的那個作絲客人的客房,小的那個胡雪岩住,另外留下兩間,供老張夫婦歇腳。

  大經的檔手,照陳世龍的建議,用了那個姓黃的,名黃儀,此人相當能幹,因而老張做了「垂拱而治」的老闆,有事雖在一起商量,胡雪岩卻常聽黃儀的話。

  「胡先生,」等聽完了胡雪岩的大量購絲的宣佈,黃儀說道:「五荒六月,絲本來是殺價的時候。所以我們要買絲,不能透露風聲,消息一傳出去,絲價馬上就哄了起來。」

  「那麼怎麼辦呢?」

  「只有多派人到鄉下,不聲不響地去收。只不過多費點辰光。」

  「就是為這點,事情一定要快。」胡雪岩又說,「銷洋莊的貨色,決不可以搭漿,應該啥樣子就是啥樣子。這一來,我們自己先要花功夫整理過,打包、裝船,一個月的功夫運到上海,日子已經很緊了。」

  黃儀有些遲疑,照他的經驗,如果紅紙一貼,只要貨色合格,有多少收多少,那絲價就一定會漲得很厲害,吃虧太大。因此,他提出兩個辦法,第一個辦法,是由胡雪岩跟衙門裡聯絡,設法催收通欠,稅吏到門,不完不可,逼著有絲的人家非得賣去新絲納官課不可。

  「不好,不好!」胡雪岩大搖其頭,「這個辦法太毒辣,叫老百姓罵殺!那我在湖州就站不住腳了。而且,王大老爺的官聲也要緊。」

  「那就是第二個辦法,」黃儀又說,「現在織造衙門不買絲,同行生意清談,我們打聽打聽,那個手裡有存貨,把他吃了進來。」

  「這倒可以。不過貨色是不是合于銷洋莊,一定要弄清楚。」

  於是大經絲行大忙而特忙了,一車一車的絲運進來,一封一封的銀子付出去,另外又雇了好些「湖絲阿姐」來整理貨色。人手不夠,張家母女倆都來幫忙,每天要到三更過後才回家,有時就住在店裡。

  胡雪岩每天要到三處地方,縣衙門、阿七家、阜康分號,所以一早出門,總要到晚才能回大經,然後發號施令,忙得跟阿珠說句話的功夫都沒有。

  天氣越來越熱,事情越來越多,阿珠卻絲毫不以為苦,唯一使她怏怏在心的是,找不到機會跟胡雪岩在一起。轉眼二十天過去,快到七月初七,她早幾天就下了決心,要在這個天上雙星團圓的佳節,跟胡雪岩好好有番話說。

  到了那一天,她做事特別起勁,老早就告訴「飯司務」,晚飯要遲開──原來開過晚飯,還有「夜作」,她已經跟那班「湖絲阿姐」說好了,趕一趕工,做完吃飯,可以早早回家。

  吃過晚飯,天剛剛黑淨,收拾一切該回家了,阿珠跟她娘說,家裡太熱,要在店裡「乘風涼」。

  這是托詞,她娘知道她的用意,不肯說破,只提醒她說:「一身的汗,不回家洗了澡再來?」

  洗了澡再走回來,又是一身汗,「我就在這裡洗了!」她說,「叫愛珍陪我在這裡。」愛珍是她家用的一個使女。

  等浴罷乘涼,一面望著迢迢銀漢,一面在等胡雪岩。等到十點鐘,愛珍都打盹了,來了個人,是陳世龍,他是五天之前,由胡雪岩派他到杭州去辦事的。

  「你甚麼時候到的?」

  「剛剛到。」陳世龍說,「我不曉得你在這裡,我把東西帶來了。」

  「甚麼東西?」

  「吃的、用的都有,衣料、香粉、香榧、沙核桃糖、蔬菜。有胡先生叫我買的,有我自己買的。」

  「你自己買的甚麼?」

  「一把檀香扇。送你的。」

  「你又要去亂花錢!」阿珠埋怨他,「買一把細蒲扇我還用得著,買甚麼檀香扇?」這是違心之論,實際上她正在想要這麼一把扇子。

  陳世龍覺得無趣,「那倒是我錯了!」他怔怔地望著她。

  阿珠心中歉然,但也不想再解釋這件事,問道:「你吃過飯沒有?」

  「飯倒不想吃。最好來碗冰涼的綠豆湯。」

  「有紅棗百合湯!」明明可以叫愛珍去盛來,阿珠卻親自動手,等他狼吞虎嚥吃完便又問:「要不要了?」

  「我再吃,胡先生怕就沒得吃了。」

  「不要緊!他也吃不了多少的。」她把自己的一份,省下來給饜陳世龍的口腹。

  第二碗紅棗百合湯吃到一半,胡雪岩回來了,陳世龍慌忙站起來招呼。胡雪岩要跟他談話,便顧不得阿珠,一坐下來就問杭州的情形。

  「老劉有回信在這裡!」陳世龍把劉慶生的信遞了過去。

  信上談到代理湖州府、縣兩公庫的事。胡雪岩在這裡把公款都扯了來買絲了,而應解藩庫的公款,催索甚急。派陳世龍專程到杭州給劉慶生送信,就是要他解決這個難題。劉慶生走了劉二的路子,轉托藩衙門管庫的書辦,答應緩期到月底,必須解清。

  「老劉說,日子過得很快,要請胡先生早點預備。一面他在杭州想辦法,不過有沒有把握,很難說。」

  「他在杭州怎麼樣想辦法呢?」

  「他沒有跟我說,不過我也有點曉得。」陳世龍說:「第一是到同行那裡去商量,有湖州的匯款,最好劃到阜康來開票子──」

  「啊!」胡雪岩矍然一驚,「這就是他冒失了。杭州開出票子,在這裡要照兌,這個辦法要先告訴我,不然豈不是『打回票』了?」

  「老劉現在還在進行,等有了眉目,自然會寫信來的。」陳世龍停了一下又說:「另外,他跟信和在商量,到時候這裡沒有款子去,請信和先墊一筆。」

  「那麼你曉不曉得信和張胖子怎麼說法呢?」

  「聽說信和自己的頭寸也很緊。」

  胡雪岩默然。心裡在盤算著,月底的限期,決不可能再緩。如果說小刀會真的鬧事。「江南大營」一方面少了上海附近的餉源,另一方面又要派兵剿辦,那時候來催浙江的「餉」,一定急如星火。倘或無以應付,藩司報撫台、撫台奏朝廷,追究責任,王有齡的干係甚重。

  「月底以前,一定要想辦法解清。」胡雪岩說,「世龍,你替我寫封信。」

  信仍舊是寫給劉慶生的,關照他預先在同行之中接頭短期的借款,以八月底為期,能借好多少,立刻寫信來,不足之數在湖州另想辦法。至於由杭州阜康出票,湖州阜康照兌的匯劃,暫是不必進行,等全部款子籌畫妥當了再說。

  「胡先生,」陳世龍捏著筆說,「有句話,我好不好問?」

  「你問,不要緊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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