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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四


  漕幫裡的大亨,陳世龍如何不知道?不過照規矩,在這方面他不能跟「空子」多說──即使「胡先生」這個「空子」比「門檻裡」的還要「落門落檻」也不行,所以他只點點頭作為答覆。

  胡雪岩卻不管這些,率直問道:「你跟他的輩分怎麼排?應該叫他爺叔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尤五管我叫『小爺叔』。」胡雪岩有意在陳世龍面前炫耀一番,好叫這個小夥子服貼,「為甚麼呢?因為他老頭子看得起我,尤五敬重他老頭子,所以也敬重我。他本人跟我的交情,也就像你郁四叔跟我的交情一樣。你說松江沒有去過,不要緊,有我的信,你儘管去,沒有人敢拿你當『洋盤』。」

  「我曉得,我曉得。」陳世龍一迭連聲地說,顯得異常興奮。他也真沒有想到,胡雪岩這樣一個「空子」,有這麼大的來頭!頓時眼中看出來的「胡先生」,便如丈六金身的四大金剛一般高大了。

  「現在我再告訴你,你到了松江,先到一家通裕米行去尋他們的老闆,尋到了他自會帶你去見尤五。你把我的信當面交給他──千萬記住,要當面交給他本人,這封信不能落到外人手裡。」

  很顯然的這是封極機密的信,陳世龍深深點著頭問:「要不要等回信?」

  「當然要。回信也是緊要的,千萬不能失落。」胡雪岩又說,「或許他不會寫回信,只是帶回來口信,他跟你說甚麼,你都記住──說甚麼你記住甚麼,不要多問!」

  「也不要跟旁人說。」陳世龍這樣接了一句。

  「對!」胡雪岩放心了,「你懂我的道理了。」

  陳世龍這裡倒交代清楚了,但寫這封信卻成了難題,胡雪岩的文墨不甚高明,而這封信又要寫得含蓄,表面沒有破綻,暗中看得明白,他沒有這一份本事,只好去請教鬱四。

  鬱四是衙門裡的人,對於「一字入公門,九牛拔不轉」這句話,特持警惕,認為這樣的事,不宜在信中明言,萬一中途失落了這封信,會惹出極大的麻煩。

  「你我都無所謂,說句老實話,上上下下都是人,總可以洗刷乾淨。」鬱四很誠懇的說,「不過,你無論如何也要替王大老爺想想,事情弄到他頭上,就很討厭了!」

  這個警告,胡雪岩十分重視,翻然變計,決定讓陳世龍當面跟尤五去談。

  「是這樣的,」他第二天悄悄對陳世龍說,「我們的絲要運上海,銷洋莊,只怕小刀會鬧事,碰得不巧,恰恰把貨色陷在裡面。尤五說不定知道小刀會的內情,我就是想請教他一條避凶趨吉的路子。你懂了吧?」

  「懂了!」

  「那麼,你倒想想看,你該怎麼跟他說?」

  陳世龍思索了一會答道:「我想這樣子跟他說:『尤五叔,胡先生和我郁四叔,叫我問候你,請老太爺的安。胡先生有幾船絲想運上來,怕路上不平靜,特地叫我請示你老人家,路上有沒有危險?運不運,只聽你老人家一句話。』」

  胡雪岩想了想,點點頭說:「好!就是這樣子說。」

  「不過胡先生,你總要給我一封引見的信,不然,人家曉得我是老幾?」

  「那當然!不但有信,還有水禮讓你帶去。」

  名為「水禮」,所費不貲,因為數量來得多,光是出名的「諸老大」的麻酥糖,就是兩大簍,另外吃的、穿的、用的,凡是湖州的名產,幾乎一樣不漏,裝了一船,直放鬆江。

  「這張單子上是送尤五本人的,這張是送他們老太爺的,這張送通裕的朋友。還有這一張上的,你跟尤五說,請他派人帶你去。」

  接過那張單子來看,上面寫著「梅家弄畹香」五字,陳世龍便笑了。

  「你不要笑!」胡雪岩說:「不是我的相好!你也不必問是那個的?見了她的面,你只問她一句話,願意不願意到湖州來玩一趟?如果她不願意,那就算了,願意,你原船帶了她來。喏!一百兩銀子,說是我送她的。」

  「好!我曉得了。」

  【第十章】

  半個月以後,陳世龍原船回湖州,沒有把畹香帶來,但一百兩銀票卻已送了給畹香,因為她也聽說王有齡放了湖州府,願意到湖州來玩一趟,只是要晚些日子。陳世龍急於要回來覆命,無法等她,「安家費」反正要送的,落得漂亮些,就先給了她。

  「做得好!這件事不去管它了。尤五怎麼說法?」

  「他說他不寫回信了。如果胡先生要運絲到上海,最好在七月底以前。」

  「七月底以前?」胡雪岩很認真地追問了一句。

  「是的。尤五說得很清楚,七月底以前。他又說,貨色運過嘉興,就是他的地段,他可以保險不出亂子。」

  「嗯,嗯!」胡雪岩沉吟著,從兩句簡單的答語中,悟出許多道理。

  「胡先生!」陳世龍又說,「小刀會的情形,我倒打聽出來許多。」

  「喔!」胡雪岩頗感意外,「你怎麼打聽到的!」他告誡過陳世龍,不許向尤五多問甚麼。真怕他多嘴多舌,向不相干的人去打聽,這語言不謹慎的毛病,必須告誡他痛改。

  陳世龍看出他的不滿,急忙答道:「我是在茶店裡聽別的茶客閒談,留心聽來的。」

  他聽來的情形是如此:前幾年上海附近,就有一股頭裹紅巾的人起事,官府稱之為「紅頭造反」,其中的頭腦叫做劉麗川,本來是廣東人,在上海做生意,結交官場,跟洋商亦頗有往來。最近因為洪秀全在金陵建都,彼此有了聯絡,劉麗川準備大幹一番。上海的謠言甚多,有的說青浦的周立春,已經為劉麗川所勾結,有的說,嘉定、太倉各地的情勢都不穩,也有的說,夷場裡的洋商都會支援劉麗川。

  這些消息,雖說是謠言,對胡雪岩卻極有用處。他現在有個新的顧慮,不知道尤五是不是也跟劉麗川有聯絡?這一點關係極重,他必得跟鬱四去商量。

  轉述過了陳世龍的話,胡雪岩提出他的看法:「尤五給我們一個期限,說是在七月底以前,可以保險,意思是不是到了八月裡就會出事?」

  「當然。到八月裡就不敢保險了。」

  「照此說來,小刀會劉麗川要幹些甚麼,尤五是知道的,這樣豈不是他也要『造反』?」胡雪岩初次在鬱四面前表現了憂慮的神色:「『造反』兩個字,不是好玩兒的!」

  鬱四想了好一會答道,「不會!照劉麗川的情形,他恐怕是『洪門』。漕幫跟洪門,大家河水不犯井水。再說,尤五上頭還有老頭子,在松江納福,下面還有漕幫弟兄,散在各處,就算尤五自己想這樣做,牽制太多,他也不敢冒失。不過江湖上講究招呼打在先,劉麗川八月裡或許要鬧事,尤五是曉得的,說跟劉麗川在一起幹,照我看,決不會!」

  這番分析,非常老到,胡雪岩心中的疑懼消失了,他很興奮地說:「既然如此,我們的機會不可錯過。郁四哥你想,如果小刀會一鬧事,上海的交通或許會斷,不過夷場決不會受影響,那時候外路的絲運不到上海,洋商的生意還是要照做,絲價豈不是要大漲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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