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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三


  「我也想尋你這面一個人談一談。」郁四突然問道,「老張這個人怎麼樣?」

  「忠厚老成。」胡雪巖說,「做生意的本事恐怕有限。將來我們聯手來做,郁四哥,你派個人來『抓總』。」

  「不好,不好!」郁四使勁搖著頭,「已成之局不必動,將來還是老張『抓總』,下面的『做手』我來尋。我想跟老張談一談,就是想看他是那一路人,好尋個脾氣相配的人給他。現在你一說我曉得了,這件事等過了明天晚上再說。此刻我們先辦你錢莊的事,稟帖我先壓下來,隨時可辦,不必急,第一步你要尋人尋房子。回頭我陪你到『混堂』泡一泡,要找甚麼人方便得很。」

  於是停杯吃飯,飯罷到一家名叫「沂園」的浴室去洗澡。郁四每日必到,有固定的座位——那一排座都給他留著招待朋友。一到坐定,跟在碧浪春一樣,立刻有許多人上來招呼。這一回郁四又不同的,不管來人身份高低,一律替胡雪巖引見,應酬了好一會,才得靜下來。

  「小和尚這一刻在那裏?」他就這麼隨便看著人問,「有人曉得沒有?」

  「還會在那裏?自然是王家賭場。」有人回答。

  胡雪巖明白郁四的意思,是要找小和尚來談,便攔阻他說。「郁四哥,慢一慢!」

  「怎麼樣?」

  胡雪巖想了一會問道:「不曉得他肯不肯跟我到杭州去?」

  「咦!」郁四不解,「你怎麼想的,要把他帶到杭州去?」

  「我在杭州,少這麼一個可以替我在外面跑跑的人。」胡雪巖這樣回答。

  「他從沒有出過湖州府一步,到省城裏,兩眼漆黑,有啥用處?」

  胡雪巖沒有防到,郁四會持反對的態度,而且說的話極在理,所以他一時無法回答,不由得楞了一楞。

  這一楞便露了馬腳,郁四的心思也很快,把從阿七提起小和尚以後,胡雪巖所說的話,合在一起想了一下,斷定其中必有不盡不實之處——如果不想交這個朋友,可以置諸不問,現在彼此一見,要往深裏結交,就不能聽其自然了。

  「小和尚這個人滑得很,」他以忠告的語氣說:「你不可信他的話。」

  光棍「一點就透」,胡雪巖知道郁四已經發覺,小和尚曾有甚麼話,他沒有告訴他。有道是「光棍心多」,這一點誤會不解釋清楚,後果會很嚴重。便是解釋也很難措詞——說不定就是一齣「烏龍院」,揭了開來,郁四臉上會掛不住。

  再想想不至於,阿七胸無城府,不像閻婆惜,郁四更不會像宋江那麼能忍,而小和尚似乎也不敢,果有其事,便決不肯坦率自道郁四不准他上阿七的門。不過阿七對小和尚另眼相看,那是毫無可疑的,趁此機會說一說,讓郁四有個警覺,也不算是冒昧之事。

  於是他說:「郁四哥,我跟你說實話。小和尚這個人,我倒很中意。不過他說你不准他上門,所以我不能在湖州用他。你我相交的日子長,我不能弄個你討厭的人在眼前。我帶他到杭州就無所謂了。」

  這才見得胡雪巖用心之深!特別是當著阿七,不說破他曾有不准小和尚上門的話,郁四認為他為朋友打算,真個無微不至。照此看來,他要帶小和尚到杭州,多半也是為了自己,免得阿七見了這個「油頭小光棍」,心裏七上八落。

  心感之下,郁四反倒覺得有勸阻他的必要:「不錯,我有點討厭小和尚。不過,討厭歸討厭,管我還是要管。這個人太滑,吃玩嫖賭,無一不精,你把他帶了去要受累。」

  「吃玩嫖賭,都不要緊。」胡雪巖說:「我只問郁四哥一句話,小和尚可曾有過吃裏扒外的行為?」

  「那他不敢!要做出這種事來,不說三刀六洞,起碼湖州這個碼頭容不得他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我還是帶了他去。就怕他自己不肯——人,總是在熟地方好。」

  「沒得這話!」郁四搖搖頭:「你真的要他,他不肯也得肯。再說,跟了你這樣的『爺叔輩子』,還有甚麼話說?我剛才的話,完全是為你著想。」

  「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胡雪巖說,「我不怕他調皮。就算我自己駕馭不了,有你在那裏,他敢不服貼?」

  這句話恭維得恰到好處,郁四大為舒服。再想一想,這樣子「調虎離山」,而且出於阿七的推薦,輕輕易易地去了自己心中一個「痞塊」,豈非一件極痛快的事?

  「不過,這也不必急。」郁四從從容容地說,「這件事等你回省城以前辦妥就可以了。等閒一閒,我先把小和尚找來,你跟他好好談一談,果真中意了,你不必跟他說甚麼,你把你的意思告訴我,帶到杭州派他啥用場?等我來跟他說好了。」

  「好極,好極!」胡雪巖要用小和尚,本就是一半為了郁四,樂得聽他安排:「我就拜託郁四哥了。」

  到沂園來「孵混堂」,主要的就是避開阿七談小和尚,既有結果,不必再「孵」,胡雪巖穿衣告辭,急著要跟老張去碰頭。

  「你一個人去,陌陌生生,怎麼走法?」郁四把沂園的夥計喊了來說:「你到轎行裏去喊頂轎子,說是我要的。」

  很快地,簇新的一頂轎子抬到,三個年輕力壯的轎伕,態度非常謙恭,這自然是郁四吩咐過了的緣故,胡雪巖說了地址,上轎就走。

  張家住在城外,就在碼頭旁邊一條小巷子裏,轎子一抬進去就塞住了——這條巷子,實在也難得有轎子經過,所以路人不但側身而讓,並且側目而視,其中一個就是阿珠。

  他沒有看見,她卻發現了,「喂,喂!」她望著抬過門的轎子喊:「你們要抬到那裏去?」

  轎伕不理她,胡雪巖卻聽出是阿珠的聲音,急忙拍拍扶手板,示意停轎。

  「怎麼到這時候才來?」一見面就是埋怨的口氣,顯見得是「一家人」,讓左鄰右舍發覺了,會引起詫異。阿珠自覺失言,立刻紅暈上臉,強笑道:「我們這條巷子裏,難得有坐轎來的貴客!請進來,請進來。」

  「你先進去。」胡雪巖心細,看轎子停在門口,妨礙行人會挨罵,所以先關照轎伕,把轎子停在巷口,然後進門。

  進門就是客堂。裏面說話,大門外的人都聽得見,自然不便,阿珠把他領到後面——隔著一個小小的天井,東面兩間,看樣子是臥室,西面也是兩間,一間廚房,燉肉的香味四溢,一間堆著什物。

  「只有到我房間裏坐了!」阿珠有些躊躇,「實在不大方便。」

  不方便是因為她父母都不在家,「到那裏去了?」胡雪巖問。

  「還不是伺候你胡老爺!」阿珠微帶怨懟地答道,「爹到衙門看你去了,娘在河灘上,看有甚麼新鮮魚買一條,好等你來吃。」

  「那麼,你呢?你在門口等我?」

  「那個要等你?我在等我娘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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