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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三


  席間胡雪岩不多開口,只是靜靜聽著。當夜無話,第二天一早到碧浪春,陳世龍已經等在那裡了。胡雪岩心想,他光棍一條,有了五十兩銀子在身上,如果不是送在賭場裡,一定會買兩身好衣服,新鞋新帽,打扮得十分光鮮,而此刻看他,依舊是昨天那一身衣服,心裡便嘀咕:只怕靠不住,口不應心了!

  不過他口中不作聲,只叫他到老張新搬的地方去看一看,可曾搬定?

  接著鬱四也到了,依舊在當門的「馬頭桌子」上一坐。同時把胡雪岩請了來,在左首第一位上坐下。少不得又有一陣忙亂,等清靜下來,才見鬱四昨天派去訪查陳世龍行動的那個人,悄悄走了過來。

  「小和尚真難得!」他根本不知道胡雪岩給了陳世龍一筆錢,而陳世龍應諾戒賭的情形,所以一開口就這樣說:「居然不出手。」

  郁四跟胡雪岩對看了一眼,彼此會意,雖然不曾出手,賭場還是去了。

  「他昨天身上的錢很多,不曉得甚麼道理?看了半天,不曾下注,後來就走了。」

  「是不是到別家賭場去了?」鬱四問。

  「沒有,」那人答道,「後來跟幾個小弟兄去聽書。聽完書吃酒,吃到半夜才散,睡在家裡的。」

  「好!」鬱四點點頭,「辛苦你!你不必跟小和尚說起。」

  「曉得了。」

  等他一走,胡雪岩便笑道:「我沒有料中。看起來他倒是說話算話。」

  「還好。」郁四也表示滿意:「沒有坍我的台。」

  「郁四哥,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,」胡雪岩說,「銷洋莊的生意,還是可以做,大家怕小刀會鬧事,不敢做,我們偏偏要做,這就與眾不同,變成獨門生意了。」

  「嗯!」鬱四想了想,不斷頷首,「你的想法,總比別人來得深一層。你再說下去看。」

  「凡事就是起頭難,有人領頭,大家就跟著來了。做洋莊的那些人,生意不動,就得吃老本,心裡何嘗不想做?只是肚子小,不敢動。現在我們想個風險不大的辦法出來,讓大家跟著我們走。」胡雪岩問道,「郁四哥,那時候,你想一想,我們在這一行之中,是甚麼地位?」

  「對!」鬱四拍案激賞,「人家根深蒂固多少年,我們只要一上手就是頭兒、腦兒!這種好事情,天下那裡去找?」

  「我就是這個意思。『膽大做王』!再說,別人看來危險,照我看,風險不大。第一,夷場上,人家外國人要保護他自己的人,有大兵船停在黃浦江──小刀會也要看看風色,小刀子到底比不得洋槍洋炮。」

  「這話也不錯。」鬱四看看四周,湊過頭去低聲說道,「我現在還不大清楚上海的情形,不過照我想,小刀會裡,一定有尤老五的弟兄,不妨打聽打聽看。」

  「我正就是這個意思。」胡雪岩也低聲答道:「我們也不是跟小刀會走到一條線上,他們造反,我們是安分老百姓,打聽消息,就是要避開他們,省得走到一條線上。」

  鬱四深深點頭:「你們鬧事,我們不動,他們不動,我們搶空檔把貨色運到上海去。」

  「郁四哥,」胡雪岩笑道,「不是我恭維你,你這兩句話,真正是在刀口上。」

  「好了!」鬱四抬起頭來,從容說道,「回頭我們到阿七那裡細談。」

  接著便談到陳世龍。胡雪岩的意思,看他年輕聰明,口齒伶俐,打算讓他去學洋文,因為將來銷洋莊,須直接跟洋人交往,如果沒有一個親信的人做「通事」,請教他人傳譯,也許在語言隔閡之中,為人從中做了手腳,自己還像蒙在鼓裡似地,絲毫不知,這關係太重大了。

  「這個主意很好。」鬱四說道,「不過學洋文要精通,不是一年半載的事,眼前得先尋一個人,」

  「我也是這麼想。這個人,第一,要靠得住,第二,要有本事,第三,脾氣要好。就叫世龍跟他學。不曉得郁四哥有沒有這樣的人呢?」

  「當然有。還不止一個。」

  「好極了。」胡雪岩很高興的說,「那就請來談談。」

  「我托人去約。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中午碰頭好了。」

  ※※※

  這天晚上,胡雪岩在老張的新居吃飯,座間還有陳世龍。

  陳世龍跟老張也認識。平常「老張、老張」叫慣的,但這時不能不改改口,他是極機警的人,兩次到張家,把胡雪岩和老張的關係,看出了一半,等看到了阿珠對胡雪岩,在眉梢眼角,無時不是關切的樣子,更料中了十之八九。既然自己叫他為「胡先生」,對老張就不能不客氣些。改口叫他「張老闆」,阿珠的娘便成了「張太大」,而阿珠是「張小姐」。

  阿珠還是第一次被人叫做「小姐」,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喜悅,因而對陳世龍也便另眼相看了。

  「世龍!」阿珠的娘──張太太則是看在胡雪岩的分上,而且也希望這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,能幫丈夫的忙,所以加意籠絡:「都是一家人,你不必客氣。我這裡就當你自己家裡一樣,你每天來吃飯,有啥衣服換洗,你也拿了來,千萬不要見外。」

  「是啊!」胡雪岩也說,「這不是客氣話。」

  「我懂,我懂。」陳世龍連連點頭,「我要客氣,做事就不方便了。」

  於是一面吃,一面談生意。有陳世龍在座,事情就順利了。因為老張所講的情形,他差不多都知道,可以為胡雪岩作補充,像老張所說的那兩個懂絲行生意的朋友,陳世龍就指出姓黃的那個比姓王的好,後者曾有欺騙東家,侵吞貨款的劣跡,是老張所不知道的。

  「世龍!」胡雪岩對在湖州的一切安排,大致都已作了決定,「明天我們就動手,把阜康分號和絲行開起來。到事情差不多了,你要替我跑一趟松江。」

  「松江?」陳世龍頗感意外,「我還沒有去過。」

  「沒有去過不要緊,去闖一闖。」胡雪岩一件事沒有談定規,又談第二件,「我再問你一句話,你肯不肯學洋文?」

  陳世龍更覺意外,「胡先生,」他囁嚅著說,「我還弄不懂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那自然是要你做『絲通事』。」阿珠接口說道。

  「連她都懂了!」胡雪岩又對陳世龍說:「將來我不止于絲生意,還有別樣生意也想銷洋莊。你想,沒有一個懂洋文的人,怎麼行?」

  陳世龍的腦筋也很快,根據他這一句話,立刻就能為自己的將來,畫出許多景象,不管絲生意還是別樣生意,在上海必是他「坐莊」,凡跟洋人打交道,都是自己一手主持。南潯的那些「絲通事」,他也知道,一個個坐收傭金,附帶做些洋貨生意,無不大發其財。起居飲食的闊綽,自然不在話下,最令人羡慕的是,有許多新奇精巧的洋貨可用。如果自己懂了洋文,當然也有那樣的一天。

  轉念到此,他毫不猶豫地答道:「胡先生叫我學洋文,我就學。我一定要把它學好!」

  「有志氣!」胡雪岩把大拇指一翹,很高興地說:「學一樣東西就要這樣子,不學拉倒,要學就要精。世龍,你跟我跟長了就知道了,我不喜歡『三腳貓』的人。」

  一知半解叫做「三腳貓」,年輕好勝的人,最討厭這句話,所以陳世龍立刻答道:「胡先生放心,我不會做『三腳貓』。」

  「我想你也不會。」胡雪岩又說,「我再問你一句話,松江有個尤五,你知道不知道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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