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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胡雪巖 | 上頁 下頁
八二


  「第二件當然是本錢。」郁四說,「你這個分號本錢要大,一萬、兩萬說要就要。但不做長期放款,總不能備足了頭寸空等,所以我替你想,你索性不必再從杭州調頭寸過來了,除掉府、縣公款,另外要多少,由我那裏撥。」

  這是太好了!胡雪巖大喜:「承郁四哥幫忙,還有甚麼話說?我照同行的拆息照算。」

  「不,你不能照同行拆息。」郁四說,「這一來你就沒好處了。我們另外定一個算法。」

  郁四所提的辦法是有伸縮的,也就是提成的辦法,如果阜康放款給客戶,取息一分,郁四的錢莊,就收半分,是八釐,便取四釐。總而言之,兩家對分。換句話說,阜康轉一轉手,便可取得一半的利益。

  世上真難得有這樣的好事!但細想一想,阜康也不是不勞而獲,要憑關係手腕,將郁四的款子用出去,否則他的錢再多,大錢不會生小錢,擺在那裏也是「爛頭寸」。

  話雖如此,無論如何還算是胡雪巖佔便宜,所以他連連道謝,但也放了兩句話下來。

  「自己人不必假客氣,光棍眼裏更是揉不得砂子,我老實跟郁四哥說,錢莊這一行,我有十足的把握。我敢說一句,別人的生意一定沒有我做得活。既然郁四哥你挑我,我也一定會替郁四哥掙面子。」

  「你這兩句話倒實惠。」郁四慢吞吞答道:「我也跟你說句老實話,我自己的這班老弟兄,『小腳色』,做甚麼都行,就是做生意,沒有像你老兄這樣一等一的能幹朋友——就有幾個門檻外頭的朋友,也算是好角色,比起你來,還差一截,再說,也沒有跟你這樣投緣。」

  這完全是託以腹心的表示,胡雪巖倒不便再作泛泛的謙遜之詞的,只答了兩個字:「我懂!」

  「你當然懂!我這雙眼睛看人也是蠻『毒』的。」

  交情到此,已無須客套。這時水晶阿七已領著人來開飯,靠窗紅木桌子上,擺滿了一桌子的菜,賓主二人,相向而坐,水晶阿七打橫相陪,胡雪巖戲稱她為「四嫂」。

  「胡老闆吃啥酒?」阿七指著郁四說:「他是個沒火氣的人,六月裏都吃『虎骨木瓜燒』。」

  「今天不吃這個了。」過足了癮的郁四,從煙榻上一躍而起,伸腿踢腳,彷彿要下場子練武一般,然後把兩手的骨節,捏得「咯啦。咯啦」地響,聳聳肩,扭扭腰,是非常舒服的樣子。

  「說嘛!」阿七催他,「吃啥酒?」

  「把那瓶外國酒瓶子裝的藥酒拿來。」

  「那一瓶?」阿七略顯遲疑,「頂好的那一瓶?」

  「自然是頂好的那一瓶!」郁四狠狠瞪了她一眼。

  阿七這才明白,胡雪巖是郁四真正看重的一個好朋友,急忙陪笑,「胡老闆,不是我小氣,我不知道——」

  「好了,好了!」郁四攔著她說,「越描越黑。快拿酒來!」

  這瓶酒實在名貴。據郁四自己說,是照大內的祕方,配齊道地藥材,用上等的汾酒泡製而成,光是向御醫買這張方子,就花了一百兩銀子,一劑藥配成功,也得花到二百多兩。已經泡了三年,郁四還捨不得喝,「倒不是銅鈿銀子上的事,」他說:「有幾樣藥材,有錢沒處買。」

  「原來說過,要到五十歲生日那天打開來。」阿七笑道,「今天叨胡老闆的光,我也嚐一嚐這瓶寶貝酒,不曉得怎麼好法?」

  「怎麼好法?你到了晚上就知道了!」

  郁四說了這一句,與胡雪巖相顧而笑——講到風情話,阿七即使視如常事,也不能表現得無動於衷,白了郁四一眼,嗔道:「狗嘴裏長不出象牙!」

  說笑過一陣,肅客入廳,嚐那瓶名貴的藥酒,胡雪巖自然說好,郁四便要把方子抄給他。這樣應酬過了,便須重新談入正題,事情很多,一時有無從談起之苦,所以胡雪巖舉杯沉吟著。

  郁四當他有何顧忌,便指著阿七說:「她沒有別樣好處,第一是口緊,聽了甚麼話,從來不在外面說一句。第二是真心真肚腸,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,所以叫做『水晶』。」說完,斜睨著阿七笑了。

  這一笑便大有狎暱之意,阿七似乎真的著惱了,「死鬼!」她低聲罵道:「甚麼水晶不水晶,當著客人胡說八道!」

  郁四有些輕骨頭,阿七越罵他越笑,當然,她也是罵過算數,轉臉向胡雪巖和顏悅色地說:「胡老闆,你不要笑話我,老頭子一天不惹我罵兩聲,不得過門。」

  「原是要這樣子才有趣。」胡雪巖笑著答道:「要是我做了郁四哥,也要你每天罵兩句才舒服。」

  阿七笑了,笑得極甜,加上她那水銀流轉似的秋波,春意盎然。胡雪巖心中一蕩,但立刻就有警覺,江湖道上,最忌這一套,所以趕緊收斂心神,把視線移了開去。

  「我們先談錢莊。」郁四迎著他的眼光問道:「我那爿錢莊叫聚成,也在縣前,離恆利不遠。」

  「郁四哥,」胡雪巖問道:「你看,我阜康分號,就在聚成掛塊牌子如何?」

  「也未嘗不可。不過不是好辦法,第一,外面看起來,兩家是一家。第二,你遲早要自立門戶的,將來分了出去,跑慣的客戶會覺得不便。」

  這兩層道理胡雪巖自然都知道,但他實在是缺少幫手,一個人辦不了那麼多事,打算著先「借地安營」,把阜康招牌掛了出來,看絲行生意是否順手,再作道理。現在因為郁四不以為然,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。

  「我也曉得,你一定是因為人手不夠。這一點,我可以幫你的忙。不過只能派人替你跑跑腿,檔手還是要你自己去尋。」

  「這不一定。」胡雪巖把他用劉慶生的經過,說了一遍,「我喜歡用年紀輕,腦筋靈活的人,錢莊這一行不大懂,倒沒有關係,我可以教他。」

  「這樣的人,一時倒還想不出。」郁四轉臉問阿七,「你倒想想看!」

  「有是有一個,說出來一定不中聽,還是不說的好。」

  「說說也不要緊。」

  「年紀輕,腦筋靈活,有一個:小和尚。」

  這話一出口,郁四未有表示,胡雪巖先就心中一動。雙眼不自覺地一抬。郁四是何等角色,馬上就發覺了,「怎麼!」他問,「你曉得這個人?」

  「剛才就是他陪我來的。」胡雪巖泰然自若的回答。

  「咦!」阿七詫異地問:「他為甚麼不進來呢?」

  從這一問中,可知郁四不准小和尚到這裏來,阿七並不知道,如果照實回答,西洋鏡拆穿,說不定他們倆便有一場飢荒好打。就算郁四駕馭得住阿七,這樣不准人上門,也不是甚麼漂亮的舉動,所以胡雪巖決定替郁四隱瞞。

  「我倒是邀他一起進來的。」胡雪巖說,「他在碧浪春有個朋友等著,特地抽功夫來領我的路,領到了還要趕回去陪朋友。」

  這番謊編得點水不漏,連郁四都信以為真,看他臉色便知有如釋重負之感,「小和尚的腦筋倒是好的,」他說,「不過——」

  「甚麼不過!」阿七搶著說道,「把小和尚薦給胡老闆,再好都沒有。人家『四叔,四叔』,叫得你好親熱,有機會來了,你不挑挑小角色?」

  繃在場面上,阿七說的又是冠冕堂皇的話,郁四不便峻拒,只好轉臉對胡雪巖說,「你先看看人再說。如果你合意就用,不然我另外替你找。」

  其實胡雪巖對小和尚倒頗為欣賞,他雖不是做檔手的材料。跑跑外場,一定是把好手。不過其中有那麼一段曖昧的心病在內,他不能不慎重考慮,所以點點頭答道:「好的!等我跟他談一談再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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