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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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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那不必了。」郁四說道,「你把稟帖給我,其餘的你不必管了。明天我把回批送到你那裏!」 這樣痛快,連胡雪巖都不免意外,拱拱手說:「承情不盡。」他接著又說:「楊師爺原有句話交代,叫我備一個紅包,意思意思。現在我不敢拿出來了,拿出來,倒顯得我是半吊子。」 郁四深深點頭,對胡雪巖立即另眼相看——原來的敬重,是因為他是楊師爺和王大老爺的上賓,現在才發覺胡雪巖是極漂亮的外場人物。 於是他在斟茶時,用茶壺和茶杯擺出一個姿勢,這是在詢問,胡雪巖是不是「門檻裏的」?如果木然不覺,便是「空子」,否則就會照樣用手勢作答,名為「茶碗陣」。 「茶碗陣」胡雪巖也會擺,只是既為「空子」,便無須乎此。但郁四已擺出點子來,再假裝不懂,事後發覺便有「裝佯吃相」之嫌。他在想,漕幫的規矩,原有「准充不准賴」這一條,這個「賴」字,在此時來說,不是身在門檻中不肯承認,是自己原懂漕幫的規矩,雖為空子,而其實等於一條線上的弟兄,這一點關係,要交代清楚。 於是他想了想問道:「郁四哥,我跟你打聽一個人,想來你一定認識。」 「喔,那一位?」 「松江的尤五哥。」 「原來你跟尤老五是朋友?」郁四臉有驚異之色,「你們怎麼稱呼?」 「我跟尤五哥就像跟你郁四哥一樣,一見如故。」這表明他是空子,接著又回答郁四的那一問:「尤五哥客氣,叫我『爺叔』,實在不敢當。因為我跟魏老太爺認識在先,尤五哥敬重他老人家,當我是魏老太爺的朋友,自己把自己矮了一輩,其實跟弟兄一樣。」 這一交代,郁四完全明白,難得「空子」中有這樣「落門落檻」的朋友,真是難得! 「照這樣說,大家都是自己人,不過,你老是王大老爺的貴客,我實在高攀了。」 「那有這話?」胡雪巖答道:「各有各的交情,說句實話,我跟做官的,不大軋得攏淘。」 江湖中人,胸襟有時候很放得開,看胡雪巖這樣表示,郁四便想進一步交一交,改口稱為:「胡老闆,這趟到湖州來,專為辦這樁公事?」他指著那張稟帖問。 「這是一樁。」胡雪巖想了一下,決計跟他說實話:「再想幫朋友開一家絲行,我自己也想買點絲。」 他一說,郁四便已會意,收了湖州府和烏程縣的公款,就地運用,不失為好算盤,「不過,」郁四問道:「絲的行情,你曉不曉得?」 「正要向郁四哥討教。」 「絲價大跌,買進倒正是時候,不過,要當心脫不得手。」 「喔!」胡雪巖說,「隔行如隔山,郁四哥這兩句話,我還不懂得其中的道理。」 「這容易明白——」 湖州的生絲有個大主顧,就是「江南三局」——江寧、蘇州、杭州三個織造局,三局規模相仿,各有織機七八百張,每年向湖州採購的生絲,數量相當可觀。等洪楊戰事一起,庫款支絀,交通不便,三局的產量已在減少,江寧一失,織機少了三分之一,蘇州臨近戰區,織造局在半停頓之中,就算杭局不受影響,通扯計算,官方購絲的數量,也不過以前的半數。加以江寧到蘇州,以及江北揚州等地,老百姓紛紛逃難,果腹亦不易,如何穿綢著緞?所以生絲滯銷,價格大跌,進了貨不易脫手,新絲泛黃,越發難賣。 「真是!」胡雪巖笑道,「我只會在銅錢眼裏翻觔斗,絲方面的行情,一竅不通,多虧郁四哥指點,不然冒冒失失下手,『濕手捏著乾燥麵』,弄不清楚了。」 「我也不十分內行。不過這方面的朋友倒有幾個可以替你找來談談。」郁四略停一下又說,「他們不敢欺你外行。」 「那真正千金難買。」胡雪巖拱手道謝,「就託郁四哥替我約一約。」 「自己人說話,我曉得你很忙,請你自己說,甚麼時候有空?我替你接風,順便約好了他們來。」 「明天晚上吧!」胡雪巖又說,「我想請郁四哥約兩位懂『洋莊』的朋友。」 郁四心一動,「胡老闆,你的心思好快!」他由衷地說,「我實在佩服。」 「你不要誇獎我,還不知道洋莊動不動?如果動洋莊,絲價跌豈不是一個機會?郁四哥,我們聯手來做。」 「好的!」郁四欣然答道,「我託你的福。」 「那裏?是我靠你幫忙。」 「自己人都不必客套了。」郁四有點興奮,「要做,我們就放開手來做一票。」 在別人,多半會以為郁四的話,不是隨口敷衍,就是故意掉槍花,但胡雪巖不是這麼想,江湖中人講究「牙齒當階沿石」,牙縫中一句話,比有見證的親筆契約還靠得住。郁四的勢力地位,已經表現得很清楚,論他的財力,即使本身並不殷實。至少能夠調度得動,這樣不就可以做大生意了?這個大生意有兩點別人所沒有的長處,自己的頭腦和郁四的關係,兩者配合得法,可以所向無敵。 因此,胡雪巖內心也很興奮。他把如何幫老張開絲行的事,大致說了一遍,但沒有提到其中關鍵所在的阿珠。 而郁四卻是知道老張,並且坐過張家的船的,「原來是老張!」他說,「這個人倒是老實的。他有個女兒,長得很出色。」 既說到這上面,胡雪巖不能再沒有表示,否則就不夠意思了。但這個表示也很難,不便明說,唯有暗示,於是他笑一笑說:「開這個絲行,一半也是為了阿珠。」 「噢——!」真所謂「光棍玲瓏心」,郁四立刻就懂了,「你眼光真不錯!」 「這件事還有點小小的麻煩,將來說不定還要請郁四哥幫忙。這且不談。郁四哥,你看這個絲行,我們是合在一起來做,還是另設號子?」 「也不必合開絲行,也不必另設號子。老張既是你面上的人,便宜不落外方,將來我們聯手做洋莊,就託老張的絲行進貨好了。」 老張的絲行連招牌都還未定,已經有了一筆大生意,不過胡雪巖也很漂亮,「既然如此,將來我叫老張在盈餘當中,另提一筆款子來分。」他說 「這是小事。」郁四說:「胡老闆,你先照你自己的辦法去做,有甚麼辦不通的地方,儘管來找我。等明天晚上約了人來談過,我們再商量我們合夥的事。」 就這樣素昧平生的一席之談,胡雪巖找到了一個最好的合夥人。離了碧浪春,不遠就是恆利,那裏的檔手趙長生,早就接到了張胖子的信,知道胡雪巖的來頭,接了進去,奉如上賓。 談到本行,胡雪巖可就不如談絲行那樣事事要請教別人,略略問了些營業情況,就已瞭然,恆利的生意做得很規矩,但規模不大,尚欠開展。照自己做生意,銳意進取的宗旨來說,只怕恆利配合不上。 做生意最要緊的是,頭寸調度得靈活。他心裏在想,恆利是腳踏實地的做法,不可能憑自己一句話,或者一張字條,就肯多少多少先付了再說,這樣子萬一呼應不靈,關係甚重。那麼,阜康代理湖州府庫、烏程縣庫,找恆利做匯劃往來的聯號,是不是合適?倒要重新考慮了。 由於有此一念,他便不談正題,而趙長生卻提起來了,「胡老闆,」他說,「信和來信,說是府、縣兩庫,由胡老闆介紹我們代收代付,承情之至。不知道這件事,其中有甚麼說法,要請教。」 胡雪巖心思極快,這時已打定了一個於己無損,於恆利有益,而在張胖子的交情方面,足以交代得過去的折衷辦法,「是這樣的,」他從容不迫地答道,「本地府、縣兩庫,王大老爺和楊師爺商量結果,委託阜康代理。不過阜康在湖州還沒有設分號,本地的支付,我想讓給寶號來辦。一則是老張的交情,再則是同行的義氣,其中毫無說法。」 所謂「毫無說法」就是不必談甚麼條件,這真是白佔便宜的幫忙,趙長生既高興、又感激,不斷拱手說道:「多謝,多謝!」 「長生兄不妨給我個可以透支的數字,我跟裏頭一說,事情就算成功了。改一天,我請客,把楊師爺和戶書郁老四找來,跟長生兄見見面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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