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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九


  「只怕雪巖兄也困了。」楊用之的話,出人意外,竟無留客之意,好得下面還有表示:「明天早晨,奉屈雪巖兄來吃點心——湖州的點心,著實講究,來試試小妾的手段。」

  「好好!一定來叨擾。」

  「東翁有興也請過來。」楊用之又說。

  「謝謝!」王有齡當然不肯來,而且也正好有事:「東鄉出了命案,我明天一早就要下鄉驗屍,不來了。」

  第二天一早,胡雪巖應邀赴約,錦雲的手段真個不壞,有樣「千張包子」煮線粉,加上平望的辣油,胡雪巖在張家的船上亦未曾吃過,連盡兩器,讚不絕口。吃完了泡上茶來,開始談判。

  「東翁關照過了,湖州府庫跟烏程縣庫,都託阜康代理,一句話!」楊用之問道:「老兄在湖州可有聯號,或者是將來要設分號?」

  「分號是一定要設的。目前託恆利代收。」

  「恆利信用還不錯。」楊用之站起身來說,「請到我書房裏來!」

  名為書房,聞不出一絲書卷氣,當窗一張五斗桌,鋪著藍布,除去筆硯,便是算盤、賬簿,旁邊一具極厚實的木櫃,他打開來取出一隻拜盒,從拜盒取出一張紙遞給胡雪巖。

  「我都替老兄預備好了,填上恆利的名字,敲一個保,做個樣子,就叫恆利來收款。」

  胡雪巖接過那張紙看,是一張承攬代理公庫的「稟帖」——此事他還是初次經手,不由得問了句:「這樣子遞了進來,就算數了?」

  「是啊!衙門裏給你個批,就算數了。」

  「那麼,」胡雪巖知道,凡有公事,必有花費,所以很懇切地說:「老夫子,該當多少費用,交到那裏,請吩咐了,我好照辦。」

  「說句老實話,別人來,花上千銀子,未見得能如此順利。老兄的事,沒有話好說。不過,我為老兄設想,以後要諸事方便,書辦那裏不可不點綴、點綴。我為你引見一個人,你邀他出去吃個茶,說兩句客氣話,封一個數給他好了。」說著,伸了一個指頭。

  這一個指頭當然不是代表一千兩,那麼是十兩呢,還是一百兩呢?想一想是寧可問清楚為妙。

  「好的。我封一百二十兩銀子好了。」他這樣旁敲側擊地說,如果是十兩,楊用之當然會糾正他。

  「不必,不必!一百兩夠了,統通在裏頭,你另外不必再花冤枉錢。」

  於是楊用之派人去找了戶房一個書辦來,五十多歲,衣著相當夠氣派。

  書辦的官稱為「書吏」,大小衙門基層的公務,只有書辦才熟悉,這一點就是他們的「本錢」,其中的真實情況,以及關鍵、訣竅,為不傳之秘,所以書辦雖無「世襲」的明文,但無形中父子相傳,有世襲的慣例。

  府、縣衙門「三班六房」,六房皆有書辦,而以「刑房」的書辦最神氣,「戶房」的書辦最闊氣。戶房書辦簡稱「戶書」,他之所以闊氣,是因為額徵錢糧地丁,戶部只問總數,不問細節,當地誰有多少田、多少地,座落何方,等則如何?只有「戶書」才一清二楚。他們所憑藉的就是祖傳的一本秘冊,稱為「魚鱗冊」,沒有這本冊子,天大的本事,也徵不起錢糧。

  有了這本冊子,不但公事可以順利,戶書本人也可以大發其財,多少年來錢糧地丁的徵收,是一盤混賬,納了錢糧的,未見得能收到「糧串」,不納糧的卻握有納糧的憑證,反正「上頭」只要徵額夠成數,如何張冠李戴,是不必管也無法管的。

  因此,錢穀老夫子必得跟戶書打交道。厲害的戶書可以控制錢穀老夫子,同樣地,厲害的錢穀老夫子,也可以把戶書治得服服貼貼。一般而論,總是和睦相處,情如家人,楊用之跟這個名叫郁四的戶書就是這樣。

  「老四!」楊用之用這個暱稱關照:「這位是王大老爺的,也是我的好朋友,胡老爺!」

  書辦的身份本低,郁四見這位胡老爺的來頭不小,要行大禮,但胡雪巖的動作快,剛看他彎膝,便搶上去扶住他說:「郁四哥!幸會,幸會!」

  「胡老爺,這個稱呼萬萬不敢當,你叫我郁四好了。」

  楊用之也覺得他不必如此謙虛,便說:「你也叫他老四好了。」接著又對郁四說:「老四,你請胡老爺去吃碗茶!他有點小事託你。」

  「好的,好的!我請胡老爺喫茶。」

  於是他帶胡雪巖上街,就在縣前有家茶館,招牌名叫「碧浪春」,規模極大,三開間的門面,前面散座,後面是花木扶疏,另成院落的雅座,郁四不把他帶到雅座,卻在當簷正中一張豎擺的長桌子上首一坐。

  胡雪巖一看便懂了。這張茶桌,名為「馬頭桌子」,只有當地漕幫中的老大,才有資格朝外坐。胡雪巖雖是「空子」,卻懂這個規矩,而且也明白郁四的用意,是要向大家表明,他有這樣一位貴客。

  不過,胡雪巖心裏感他的情,卻不宜說破,「開口洋盤閉口相」,說破了反難應付,只是神色間擺出來,以有郁四這樣的朋友為榮。

  果然,郁四的威風不小,一坐定,便絡續有人走來,含笑致候,有的叫「四哥」,有的叫「四叔」,極少幾個人叫「老四」,那當然不是「同參」,就是交情夠得上的平輩。

  不管叫郁四甚麼,對胡雪巖都非常尊敬,郁四一一為來人引見,其中有幾個人便介紹給胡雪巖——他心裏有數,這都是夠份量的人物,也是自己在湖州打天下,必不可少的朋友。

  人來人往,絡繹不絕,還有許多送來點心,擺滿了一桌子。這樣子根本無法談正事,同時郁四覺得為大家介紹這個朋友,到這地步也就夠了。所以招手把茶博士喊了過來問道:「後面有地方沒有?要清靜一點的。」

  「我去看了來回報你老人家。」

  不多片刻,茶博士說是有了座位。引進去一看,另有個夥計正在移去僻處一張桌上的茶具,顯然的,茶博士是說了好話,要求雅座上的客人騰讓了出來的,這是一件小事,胡雪巖的印象卻極深刻,郁四的「有辦法」。就在這件小事上,表現得清清楚楚。

  「胡老爺,你有話請說。」

  「郁四哥!」胡雪巖又改回最早的稱呼,「自己人這樣叫法,顯得生分了。你叫我雪巖好了。」

  「沒有這個規矩。」郁四又說,「我們先不講這個過節,你說,有甚麼事要吩咐?」

  「是這樣——」胡雪巖說明了來意。

  「那麼,你有沒有保呢?」

  「我託恆利去找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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