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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五


  「楊老夫子納寵,該送禮吧?」

  「我送過了。」王有齡說,「你可以免啦!」

  「禮不可廢。」胡雪岩說,「而且禮不可輕。」

  王有齡略想了想,懂了他的用意,點點頭說:「也好。你打算送甚麼?」

  「總以實惠為主,我想送一付金鐲子,趁早去辦了來。」

  「不必這麼費事,我那裡現成有一付,你拿去用。不過,」王有齡放低了聲音,指指裡面:「可不能讓他知道!」

  這是指秦壽門,胡雪岩報以領會的眼色。於是王、胡二人托詞換衣服,暫且告別,與秦壽門約好,准六點鐘在楊用之那裡會面。

  而胡雪岩五點鐘就由李成引領著,到了楊用之那裡。人逢喜事精神爽,楊用之那番紅光滿面,春風得意的神情,看來著實令人羡慕。

  「啊,老兄!」楊用之拉著他的手,親熱非凡,「不敢說是『一日思君十二時』,一靜下來就會想到你,倒是一點不假。如何,寶號開張,營業鼎盛?」

  「託福,託福!」胡雪岩特意很仔細地看了他一眼,「老夫子的氣色好極了!想來賓主都很對勁?」

  「那還用說。我與雪公,真正是如魚得水。」

  「對,對!如魚得水。」胡雪岩笑道:「聽說老夫子另外還有魚水之歡?」

  楊用之哈哈大笑,向裡喊道:「錦雲,錦雲,你出來!」

  不用說,錦雲就是他的新寵。門簾啟處,走出來一個麵團團如無錫大阿福,年可二十的姑娘,很靦腆的向客人笑了笑。

  「錦雲,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你的胡老爺,見一見!」

  「啊,胡老爺!」錦雲把雙眼睜得滾圓,將胡雪岩從上看到下,然後撿衽為禮。

  「不敢當!」胡雪岩朝上作了個揖,順勢從袖子裡取出一個紅紙包遞了給楊用之,「一點點薄禮,為如夫人添妝!」

  「不,不!沒有這個規矩。」楊用之極力推辭。

  「若是嫌菲薄,老夫子就不收。再說,這是送如嫂夫人的,與老夫子無關。」

  這一說,楊用之不能不收,捏在手裡,才發覺是一付鐲子,卻不知是金是銀,只好再叫錦雲道謝。

  「禮太菲薄,老夫子暫且不必打開,也不必說起,免得叫人笑話。」

  這一說楊用之也有數了,把那個紅紙包拿在手裡,顯得為難而感激,「惠我甚厚,真正是受之有愧!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。」說罷,深深一揖,把紅紙包塞入衣袋。

  這番揖讓折衝剛剛完畢,王有齡和秦壽門相偕到了。少不得又有一番以錦雲作話題的調侃戲謔。然後開席,胡雪岩首先聲明,他不算是客,仍奉王有齡首座,而王有齡又要遜兩位幕友居上席,謙讓了半天,還是王有齡居首,胡雪岩其次,楊用之坐了主位,同時也叫錦雲入席。

  賓主的交情都夠了,不妨脫略形跡,錦雲的脾氣極好,說話總是帶著一團甜笑,而且溫柔殷勤,所以這一席酒,吃得秦壽門醺醺大醉。王有齡心想,這是個機會──由阜康代理府庫的事,他已經跟楊用之提過,此時正好讓他們去深談,因此他起身告辭。

  「你們談談吧!」他說,「我有些困了,先走一步。」

  「只怕雪岩兄也困了。」楊用之的話,出人意外,竟無留客之意,好得下面還有表示:「明天早晨,奉屈雪岩兄來吃點心──湖州的點心,著實講究,來試試小妾的手段。」

  「好好!一定來叨擾。」

  「東翁有興也請過來。」楊用之又說。

  「謝謝!」王有齡當然不肯來,而且也正好有事:「東鄉出了命案,我明天一早就要下鄉驗屍,不來了。」

  第二天一早,胡雪岩應邀赴約,錦雲的手段真個不壞,有樣「千張包子」煮線粉,加上平望的辣油,胡雪岩在張家的船上亦未曾吃過,連盡兩器,讚不絕口。吃完了泡上茶來,開始談判。

  「東翁關照過了,湖州府庫跟烏程縣庫,都托阜康代理,一句話!」楊用之問道:「老兄在湖州可有聯號,或者是將來要設分號?」

  「分號是一定要設的。目前托恒利代收。」

  「恒利信用還不錯。」楊用之站起身來說,「請到我書房裡來!」

  名為書房,聞不出一絲書卷氣,當窗一張五鬥桌,鋪著藍布,除去筆硯,便是算盤、帳簿,旁邊一具極厚實的木櫃,他打開來取出一隻拜盒,從拜盒取出一張紙遞給胡雪岩。

  「我都替老兄預備好了,填上恒利的名字,敲一個保,做個樣子,就叫恒利來收款。」

  胡雪岩接過那張紙看,是一張承攬代理公庫的「稟帖」──此事他還是初次經手,不由得問了句:「這樣子遞了進來,就算數了?」

  「是啊!衙門裡給你個批,就算數了。」

  「那麼,」胡雪岩知道,凡有公事,必有花費,所以很懇切地說:「老夫子,該當多少費用,交到那裡,請吩咐了,我好照辦。」

  「說句老實話,別人來,花上千銀子,未見得能如此順利。老兄的事,沒有話好說。不過,我為老兄設想,以後要諸事方便,書辦那裡不可不點綴、點綴。我為你引見一個人,你邀他出去吃個茶,說兩句客氣話,封一個數給他好了。」說著,伸了一個指頭。

  這一個指頭當然不是代表一千兩,那麼是十兩呢,還是一百兩呢?想一想是寧可問清楚為妙。

  「好的。我封一百二十兩銀子好了。」他這樣旁敲側擊地說,如果是十兩,楊用之當然會糾正他。

  「不必,不必!一百兩夠了,統通在裡頭,你另外不必再花冤枉錢。」

  於是楊用之派人去找了戶房一個書辦來,五十多歲,衣著相當夠氣派。

  書辦的官稱為「書吏」,大小衙門基層的公務,只有書辦才熟悉,這一點就是他們的「本錢」,其中的真實情況,以及關鍵、訣竅,為不傳之秘,所以書辦雖無「世襲」的明文,但無形中父子相傳,有世襲的慣例。

  府、縣衙門「三班六房」,六房皆有書辦,而以「刑房」的書辦最神氣,「戶房」的書辦最闊氣。戶房書辦簡稱「戶書」,他之所以闊氣,是因為額征錢糧地丁,戶部只問總數,不問細節,當地誰有多少田、多少地,座落何方,等則如何?只有「戶書」才一清二楚。他們所憑藉的就是祖傳的一本秘冊,稱為「魚鱗冊」,沒有這本冊子,天大的本事,也征不起錢糧。

  有了這本冊子,不但公事可以順利,戶書本人也可以大發其財,多少年來錢糧地丁的徵收,是一盤混帳,納了錢糧的,未見得能收到「糧串」,不納糧的卻握有納糧的憑證,反正「上頭」只要征額夠成數,如何張冠李戴,是不必管也無法管的。

  因此,錢谷老夫子必得跟戶書打交道。厲害的戶書可以控制錢谷老夫子,同樣地,厲害的錢谷老夫子,也可以把戶書治得服服貼貼。一般而論,總是和睦相處,情如家人,楊用之跟這個名叫鬱四的戶書就是這樣。

  「老四!」楊用之用這個昵稱關照:「這位是王大老爺的,也是我的好朋友,胡老爺!」

  書辦的身份本低,鬱四見這位胡老爺的來頭不小,要行大禮,但胡雪岩的動作快,剛看他彎膝,便搶上去扶住他說:「郁四哥!幸會,幸會!」

  「胡老爺,這個稱呼萬萬不敢當,你叫我鬱四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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