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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三


  先當她是有意如此,他故意不去理她,漸漸發覺不妙,走過去想扳過她的身子來,她很快地一扭,用的勁道甚大。這就顯然不是撒嬌了,胡雪岩心中一驚,走到她正面定睛一看,越發吃驚。

  「這,這是為啥?」他結結巴巴地問。

  阿珠一看胡雪岩那惶恐的神色,反倒覺得於心不忍,同時也頗有安慰,看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極重,因而破涕而笑。當然,還有些不自然的表情。

  已生戒心的胡雪岩,不敢再說笑話去招惹她,依然用極關切的神色問道:「到底為啥?嚇我一大跳。有甚麼不如意,或者我說錯了甚麼話,儘管說啊!」

  「沒有事!」她收斂了笑容,揩揩眼淚,恢復了神態。

  由於這個小小的波折,胡雪岩變得沉默了。但卻一直窺伺著她的眼波,深怕一個接應不到,又惹她不滿。

  「時候不早了。」船艙外有聲音,是阿珠的娘在催促──她沒有進艙,而阿珠卻深怕她有所發覺,趕緊向胡雪岩遞個眼色,意思是不要說出她曾哭過。

  「乾娘!」胡雪岩一面向阿珠點頭,一面迎了出去,「進來坐!」

  她沒有不進來的道理,坐定了問道:「胡老爺到湖州去過沒有?」

  「胡老爺」三個字聽來刺耳,他不假思索地答道:「乾娘,叫我雪岩好了。」

  這句話碰在阿珠心坎上便是一震!就這句話中,名分已定,她像吃了顆定心丸,通體舒泰。笑吟吟地望著她母親,要著她如何回答?

  阿珠的娘依然謙虛,「不敢當!」她也是眉開眼笑地,「我還是──」

  「還是」如何呢?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該持何態度?阿珠的警覺特高,不肯放過這個機會,脫口說道:「還是叫雪岩!」話一出口,發覺過於率真,便又補了一句:「『恭敬不如從命』!」

  虧她想得出這樣一句成語,雖用得不很恰當,也算一個很有力的理由,阿珠的娘便說:「這話也是,我就放肆了。」

  口說「放肆」,依然不直喊出來,阿珠心想一不做,二不休,敲釘轉腳,把事情做牢靠些,「娘!」她說,「那麼你叫一聲看!」

  這反像有些捉弄人似地,阿珠的娘微感窘迫,白了她一眼說:「要你來瞎起勁!」

  這母女倆微妙的神態,胡雪岩看得十分清楚,心裡覺得好笑──自己的話是說得冒失了些,但悔亦無用,事到如今,索性討阿珠一個歡心。於是在臉上堆足了笑容說道:「乾娘,大家同一家人一樣,你早就該叫我的名字了。阿珠,是不是?」

  這一下輪到阿珠受窘了,紅著臉說,「我不曉得!我同我娘的事,不要來問我。」

  為了替女兒解圍,阿珠的娘終於叫了聲:「雪岩!你說得不錯,大家同一家人一樣,以後全要靠你照應。」

  「那自然。」胡雪岩有心要看阿珠的羞態。便又轉臉問了句:「阿珠,我們是不是一家人?」

  「我不曉得!」阿珠又羞又喜,也還有些惱,惱他捉狹,故意叫人下不得台。

  因為如此,她便賭氣不肯跟胡雪岩在一起,但他的念頭比她更快,剛一轉身,便被喊住:「阿珠,不要走!我有話談。」

  「我困了。有話明天再說。」她這樣回答,而腳步卻停在原處。

  「我說個笑話,保管你不困。」

  「睡也還早。」她娘也說,「你就再坐一坐。」

  這一下阿珠便又回身坐了下來,看胡雪岩卻不像是說笑話的神情,果然,他拍拍她的手背,作了個示意「少安毋躁」的姿勢,轉臉向他「乾娘」說道,「我剛剛在跟阿珠談,一樣開絲行,為啥絲客人非要跟你們打交道不可?其中有許多道理。」

  「是啊!」提到這一層,阿珠的娘大感興趣,眼睛都發亮了,「我要聽聽這些道理看。」

  「叫阿珠講給你聽。」

  阿珠的興趣也來了,細細講了一遍,胡雪岩又加以補充,把阿珠的娘聽得津津有味,她自然也有許多連胡雪岩都未想到的意見。

  「雪岩,不是我說,你實在是能幹!」她停了一下,看一看女兒,終於毅然決然地說了句:「總算是阿珠的命好,將來一定有福享!」

  當面鑼、對面鼓地說了出來,把阿珠羞得耳根子都紅了,偏偏胡雪岩又似笑非笑地直盯著她看,不但看,還來摸她的手,這一下把她窘得坐不住了。

  「那個要享他的福!」她霍地站了起來,扭身就走,把條長辮子甩得幾乎飛到胡雪岩臉上。

  ※※※

  「你到底要不要享我的福?」胡雪岩摸著她的臉,用低得僅僅只有他自己和阿珠才聽得見的聲音問。

  阿珠的臉就伏在他的胸脯上,但是,她聽見的是自己的心跳,而且自己覺察到臉上在發燒,幸好燈大如豆,不畏人見,所以能夠從從容容地說話。

  「我自然要!」她說,「你的福我不享,那個來享。」

  「那好。總有福讓你享就是了。」

  「我倒要問你了,」她把臉仰起來說,「我娘怎麼跟你說的?」

  「甚麼事,怎麼說?」

  「你還要問?」

  「當然要問。」胡雪岩振振有詞地說,「事情太多,我曉得你指的是那一樁?」

  「你頂會『裝羊』!」阿珠恨聲說道,「恨不得咬你一口。」

  「我『裝羊』,你吹牛!」胡雪岩笑道,「你敢咬,我就服了你。」

  「你真當我不敢?」她比齊了四顆細小平整的門牙,輕輕咬住了他的耳垂,然後一點一點把勁道加上去,終於把胡雪岩咬得喊出聲來才鬆口。

  「你服不服?」她問。

  「你要說怕不怕?」胡雪岩一把將她抱得緊緊的。

  在他看來,「時機」已經成熟。一隻手抱住她的上半身,另一隻手更不規矩。阿珠不辨心裡是何滋味,也不知道如何才是最好的應付?只抓著他那只「不規矩」的手,似告饒、似呵斥地連聲輕喊:「不要,不要!」

  為了阻止她的囉嗦,胡雪岩嘴找著嘴,讓她無法說話,但那只不規矩的手,毫無進展──阿珠的那條褲帶,後面一半縫在褲腰上,前面兩端打成死結,帶頭塞入褲腰,而那條褲帶勒得極緊,切入內裡,連根手指都插不進去。

  這不是可以用強的事,胡雪岩見機而作,把手縮了回來。恨聲說道:「恨不得有把剪刀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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