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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二


  一個人這樣想得出了神,只見她睫毛亂閃,雙眉低斂,胡雪岩倒有些猜不透她的心事,只覺得一個男人,辛苦終日,到晚來這樣燈下悄然相對,實在也是一種清福。

  因此,他也不肯開口說話,靜靜坐著,恣意飽看秀色。這樣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阿珠終於如夢方醒似地,茫然四顧,彷佛不知身在何處?

  看到胡雪岩詭秘的笑容,她有些不安,不知道自己有甚麼秘密被他看穿了,因而嗔道:「賊禿嘻嘻地,鬼相!」

  「咦!」胡雪岩笑道:「我甚麼地方冒犯你了?我又不曾開口。」

  「我就恨你不開口!」

  這句話意思很深,胡雪岩想了想問道:「你要我開口說甚麼?」

  「我怎麼曉得?嘴生在你身上,有話要你自己說。」

  「我要說的話很多,不曉得你喜歡聽那一句?」

  這回答很有點味道,阿珠細細咀嚼著,心情漸漸舒坦──話很多,就表示日久天長說不完,那就不必心急,慢慢兒說好了。

  「我們談談生意。」胡雪岩問,「你爹帶回來的口信怎麼說?」

  「房子尋了兩處,人也有兩個,都要等你去看了,才好定局。」

  「房子好壞我不懂──不是房子好壞不懂,地點好壞我不曉得,總要靠近水陸碼頭才方便。人呢,如果兩個都好就都用。」

  「那兩個人一個姓王,一個姓黃,都是蠻能幹的,可惜只能用一個。」

  「為啥?」

  「他們心裡不和。」阿珠答道,「『一山不能容二虎』這句話,你都不知道?」

  「我自然知道。」胡雪岩說:「不會用人才怕二虎相爭,到我手裡,不要說兩隻老虎,再多些我也要叫他服貼。」

  阿珠心裡在想,照他的本事,不見得是吹牛,不過口中卻故意要笑他:「說大話不要本錢!」

  「不相信你就看著好了。」胡雪岩笑笑又說,「我就怕兩隻雌老虎,那就沒本事弄得她們服貼了。」

  阿珠心想,這不用說,兩隻雌老虎一只是指胡太太,一只是指自己。她恨不得認真辯白一聲:我才不是雌老虎!最她再問一句:你太太凶不凶?但這些話既不便說,也不宜裝作不懂,她這一陣子已學得了許多人情世故,懂得跟人說話,有明的、暗的各種方法,而有時決不能開口,有時卻非說不可,現在就是這樣,不能不說話。

  這句話要說得半真半偽,似懂非懂才妙,所以她想了想笑道:「你這個人太厲害,也太壞,是得有雌老虎管著你才好。」

  「口口聲聲說我壞,到底我壞在甚麼地方?」

  「你啊!」阿珠指著他的鼻尖說:「盡在肚子裡用功夫。」

  「你說我是『陰世秀才』?」

  為人陰險,杭州人斥之為「陰世秀才」,特徵是沉默寡言,喜怒不形詞色,這兩點胡雪岩都不像,他是個笑口常開極爽郎的人,說他「陰世秀才」,阿珠也覺得誣人忒甚,所以搖搖頭說:「這倒不是!」

  「那麼我是草包?」

  「這更不是。啊!我想到了!」阿珠理直氣壯地,「這就是你最壞的地方,說話總是說得人左也不是,右也不是,不好接口。」

  聽得這兩句話,胡雪岩倒是一楞,因為在他還是聞所未聞。細想一想,自己卻是有這樣在詞令上咄咄逼人的毛病,處世不大相宜,倒要好好改一改。

  「我說對了沒有?」阿珠又問。

  「一個人總有說對的時候。」胡雪岩很誠懇地問,「阿珠,你看我是不是肯認錯改過的人?這句話,你要老實告訴我。」

  阿珠點點頭:「你的好處,我不會抹煞你的。」

  「我的壞處你儘管說。我一定聽。」

  他自然而然地把手伸了過去,阿珠就讓他握著,雙頰漸漸泛起紅暈,加上那雙斜睇著的水汪汪的眼睛,平添了幾分春色。

  夜深了,野岸寂寂,只聽見「吱呀、吱呀」和「刷拉、刷拉」搖櫓破水的聲音,阿珠也還聽得見自己的心跳,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:「到湖州,你住在那裡?」

  「我想住在王大老爺衙門裡。」

  「嗯!」阿珠很平靜地說,「那應該。」

  「我在想,」胡雪岩又想到了生意上面,「房子要大,前面開店,後面住家,還要多備客房,最好附帶一個小小花園,客房就在小花園裡。」

  「要這樣講究?」

  「越講究越好!」胡雪岩說,「你倒想想看,絲的好壞都差不多,價錢同行公議,沒有甚麼上落,絲客人一樣買絲,為甚麼非到你那裡不可?這就另有講究了,要給客人一上船就想到,這趟到了湖州住在張家──張家舒服,住得好,吃得好,當客人自己親人一樣看待,所謂『賓至如歸』。那時候你想想看,生意還跑得了?」

  其實,胡雪岩所說的也是很淺的道理,但阿珠休戚相關,格外覺得親切動聽,腦中頓時浮現出許多「賓至如歸」的景象,這些景象在平日也見過──就在她家的船上,並不覺得有甚麼了不起,而此時想來,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嚮往之情。

  「別的不敢說,絲客人住在我們家,起碼吃得會比別家舒服。」她說,語氣是謙抑的。

  「那還用得著說?你娘做的菜,還不把他們吃得下巴都掉了下來──」

  「你也是!」阿珠笑著搶他的話,「甚麼話到了你嘴裡,加油加醬,死的都能說成活的。」

  其詞有憾,其實深喜,胡雪岩適可而止,不再說恭維的話了,「阿珠,」他說,「要講究舒服,講究不盡,將來絲行開起來,外場我還可以照應你爹,裡面就全靠你們娘兒倆。而且裡面比外場更要緊!」

  「這我懂。」阿珠答道,「不過,我又不能像在船上一樣,那曉得絲客人喜歡甚麼?」

  「這就兩樣了。在船上,客人作主,怎麼說怎麼好。住到店裡來的外路客人,要你作主,他不會說話的。」

  「他說是不說,心裡曉得好歹。」

  「就是這話囉!」胡雪岩深深點頭。

  這對阿珠是絕好的鼓勵,因為心領神會,頗有妙悟,「我只當來了一份親眷。」她從容自若地,「該當照應他的照應他。他不要人家照應的,總有他的花樣在內,我們就不去管他。」

  「對啊!」胡雪岩輕輕拍著桌子說,「你懂訣竅了!有的人不懂,不是不體諒客人,就是體諒得過了分,管頭管腳都要管到,反害得客人拘束,嚇得下次不敢來了。」

  阿珠是很豁達的性情,但不知怎麼,跟胡雪岩說話,心思就特別多,這裡便又扯到自家頭上。

  「你這一說,我倒明白了。」她說:「一定是我娘太親熱,你怕管頭管腳不自由,所以嚇得不敢來。可是與不是?」

  「你啊!」胡雪岩指一指她,不肯再說下去。

  明明是有指責的話,不肯說出來,阿珠追問他還是不說,於是半真半假地,又像真的動氣,又像撒嬌,非要胡雪岩說不可。

  說也不妨,胡雪岩有意跟她鬧著玩,故意漏這麼一句半句去撩撥她。阿珠不知是計,越逼越近,「問罪」問到他身邊,動手動腳,恰中心意,終於讓他一把抱住,在她臉上「香」了一下。

  這下阿珠才發覺自己上了當,真的有些動氣了。背著燈,也背著胡雪岩,垂著頭,久久不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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