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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「上頭有命令下來,我們那一營要調到江蘇去打長毛。」羅尚德的神情顯得抑鬱,「不是我說句洩氣的話,綠營兵打土匪都打不了,打長毛怎麼行?這一去實在不太妙,我得打算打算。」

  「喔!」胡雪岩很注意地問,「怎麼個打算?」

  「還不是這一萬一千多銀子?我在這裡無親無眷,撫台衙門的劉二爺,人倒也還不錯,可是我不能托他,他是跟著黃大人走的,萬一黃大人調到邊遠省份,譬如說貴州巡撫,四川總督,或者到京裡去做官,劉二爺自然跟了去。那時候,幾千里路,我怎麼去找他?」

  「這也說得是。阜康是開在杭州不會動的,羅老爺隨時可以來提款。」

  「一點不錯!」羅尚德很舒暢地喝了一大口酒,「這一下,胡老闆你懂我的意思了。」

  「我懂,我懂!」胡雪岩心裡盤算了一會,接下來說:「羅老爺,承蒙你看得起阜康,當我一個朋友,那麼,我也很爽快,你這筆款子准定作為三年定期存款,到時候你來取,本利一共一萬五。你看好不好?」

  「這,這怎麼不好?」羅尚德驚喜交集,滿臉的過意不去。「不過,利息太多了。」

  「這也無所謂,做生意有賺有蝕,要通扯算帳。你這筆款子與眾不同,有交情在內。你儘管放心去打仗,三年以後回重慶,帶一萬五千兩銀子去還帳──這三年,你總另外還有收入,積下來就是盤纏。如果放在身邊不方便,你儘管匯了來,我替你入帳,照樣算利息給你。」

  這番話聽入羅尚德耳中,就好比風雪之夜,巡邏回營,濯足上床,只覺四肢百骸,無不熨貼,想到三年以後,攜金去訪舊時岳家的那一刻,真正是人生得意之秋,越覺陶然。

  「胡老闆,怪不得劉二爺提起你來,讚不絕口,跟你結交,實在有點味道。」

  「我的宗旨就是如此!」胡雪岩笑道,「俗語道得好:『在家靠父母,出外靠朋友』,我是在家亦靠朋友,所以不能不為朋友著想。好了,事情說定局了,慶生,你去立個摺子來。」

  「不必,不必!」羅尚德亂搖著手,「就是一句話,用不著甚麼摺子,放在我身上,弄掉了反倒麻煩。」

  「不是這樣說!做生意一定要照規矩來,摺子還是要立,你說放在身上下方便,不妨交給朋友。」

  「那我就交給你。」

  「也好!」胡雪岩指著劉慶生說,「交給他好了。我這位老弟,也是信義君子,說一句算一句,你放心。」

  「好極!那就重重拜託了!」羅尚德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作了個揖,接著告辭而去。

  等客人一走。劉慶生再也無法強持,興奮之情,溢於詞色,忙不迭地要談他心中的感覺。

  「胡先生,我們的生意,照這樣子做下去,用不著半年,基礎就可以打穩了。」

  「慢慢來!」胡雪岩的神色,依然十分沉著,「照我的預料,羅尚德今天回去,會跟他的同事去談這回事,看樣子『兵大爺』的存款還會得來,不管多少,都是主顧,你關照夥計們,千萬要一樣看待,不可厚此薄彼。態度尤其要客氣,這些『兵大爺』,好講話比甚麼人都好講話,難弄起來也比甚麼人都難弄。」

  「是,是!我曉得。」

  於是胡雪岩當夜就上了船──因為天氣太熱,特地跟阿珠的娘商量好,夜裡動身,泊在拱宸橋北新關下,等天一亮就「討關」,趁早風涼盡力趕一程,到日中找個風涼地方停泊,等夜裡再走。這樣子坐船的和搖船的,大家都舒服,所以不但阿珠和她母親樂從,連阿四和另外雇來的一個夥計也都很高興。

  櫓聲欸乃中,胡雪岩和阿珠在燈下悄然相對。她早著意修飾過一番,穿一條月白竹布的散腳褲,上身是黑紡綢窄腰單衫。黑白相映,越顯膚色之美。船家女兒多是天足,而且赤腳的時候多,六寸圓膚趿一雙繡花拖鞋──胡雪岩把她從上看到下,一雙眼睛瞪住了她的腳不放。

  「你不要看嘛!」她把一雙腳縮了進去。

  「我看你的拖鞋。來,把腳伸出來!」

  有了這句話,阿珠自覺不是剛才那樣忸怩難受了,重新伸足向前讓他細細賞鑒。

  「鞋面是甚麼料子。」他伸手下去,摸一摸鞋面,順便握了握那雙扁平白皙的腳,「替我也做一雙。肯不肯?」

  「不肯!」她笑著答了這一句,站起來走了進去,捧出一冊很厚很大的書來。

  翻開一看,裡面壓著繡花的花樣和五色絲線。胡雪岩挑了個「五福捧壽」的花樣,指定用白軟緞來繡。

  「白緞子不經髒,用藍的好了。」

  「不要緊,不會髒的。」

  「又來騙人了!」阿珠說:「天天在地上拖,怎麼不會髒?」

  「你當我真的要穿?我還捨不得呢?做好了擺在那裡,想你的時候,拿出來看看。」

  一句話把阿珠說得滿臉通紅,但心裡是高興的,窘笑著罵了句:「你的臉皮真厚!」

  那份嬌媚的神態,著實叫胡雪岩動情,真想一把將她摟在懷裡。但窗開兩面,前後通風,怕船梢上搖櫓的阿四看見了不雅,只得強自忍耐著。

  阿珠也不開口,把胡雪岩的拖鞋,當作一件正經大事,立刻就翻書找絲線,配顏色,低著頭聚精會神地,忘了旁邊還有人在。

  「此刻何必忙著弄這個?」胡雪岩說,「我們談談。」

  「你說,我在聽。」

  「好了,好了。」胡雪岩把她那本書合攏,「我講件妙事給你聽。」

  他講的就是羅尚德的故事,添枝加葉,繪聲繪影,阿珠把每一個字都聽了進去了。

  「那麼,」阿珠提出疑問:「那位小姐怎麼樣?是不是她也嫌貧受富?或者恨羅尚德不成材,不肯嫁他?」

  「這,」胡雪岩一楞,「我倒沒有問他。」

  「為啥不問?」

  問得無理?胡雪岩有些好笑:「早知道你關心那位小姐,我一定要問他。」

  「本來說該問的。他不講,你也不問,好像那位小姐,根本就不是人。」阿珠撇著嘴說:「天下的男人,十個倒有九個沒良心。」

  「總還有一個有良心的。」胡雪岩笑道,「我不在那九個之內。」

  「也不見得。」

  「不見得壞。是不是?」

  「厚皮!」她刮著臉羞他。

  為此又勾起阿珠的滿腹心事。她娘把托張胖子做媒的事,都瞞著她,她臉皮嫩也不好意思去問,只是那天「純號」小聚,隱隱約約看出她娘有意托張胖子出面來談這場喜事,但到底怎麼了呢?月下燈前,一個人悄悄地不知思量過多少遍,卻始終猜不透其中的消息。

  眼前是個機會,但她躊躇無法出口,第一是不知用怎樣的話來試探?第二又怕試探的結果,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──這個打擊受不起,反倒是像現在這樣混沌一團,無論如何還有個指望在那裡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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