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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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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那她娘為甚麼這麼急?」張胖子是替他寬慰的神氣,「我還當生米已成熟飯,非逼你吃了下去不可呢!」 「要吃也吃得下。不過現在這個當口,我還不想吃——實在也是沒有功夫去吃,生意剛剛起頭,全副精神去對付還不夠,那裏有閒心思來享艷福?」 張胖子心裏明白,胡雪巖逢場作戲,尋些樂趣則可,要讓他立一個門戶,添上一個累,尚非其時,彼此休戚相關,他當然贊成胡雪巖把精力放在生意上面,所以這時候忘掉女家的重託,反倒站在胡雪巖這面了。 「那麼,你說,你是怎麼個意思?我來幫你應付。」 胡雪巖有些躊躇了,阿珠的一顰一笑,此時都映現在腦子裏,實在不忍心讓她失望。 「照我看,只有一個字:拖!」張胖子為他設謀。 「拖下去不是個了局!」胡雪巖不以為然,「話要把它說清楚。」 「怎麼說法?」 胡雪巖又躊躇了:「這話說出來,怕有人會傷心。」 那當然是指阿珠,「你先說來聽聽,是怎麼句話?」張胖子說,「我是站在旁邊的,事情看得比較清楚。」 「我在想,生意歸生意,感情歸感情,兩件事不能混在一起。」 「對啊!」張胖子鼓掌稱善,「你的腦筋真清楚。不過我倒要問你,你在湖州開絲行,既然不是為了安頓阿珠,又何必找到老張?他又不是內行。」 「他雖不是內行,但是老實、勤懇,這就夠了。」胡雪巖問:「難道你我生來就會在『銅錢眼裏翻跟斗』的?」 「這話也不錯,只是現在已經有感情夾在裏面,事情就麻煩了。」 「麻煩雖麻煩,有感情到底也是好的。有了感情,老張夫婦才會全心全意去做生意。」 「話又兜回來了。」張胖子笑說,「我們在商量的,就是怎麼才能夠不把感情搞壞,可又不叫感情分你的心?」 「正就是這話,所以不宜拖。拖在那裏,老張夫婦心思不定,生意那裏還做得好?而且拖到後來,因情生恨,一定搞得彼此翻臉,那又何苦?」 張胖子心想,翻來覆去都是胡雪巖一個人的話,自己腦筋也算清楚,嘴也不笨,就是說不過他,倒不如聽他自己拿定了主意,該怎麼辦怎麼辦,自己只聽他的好了。 「張先生,」胡雪巖看他悶聲不響,只管端杯挾菜,便即問道:「你是不是覺得這個媒不做成功,在阿珠的娘面上,不好交代?」 「這倒也不是。」張胖子答道:「能夠做成功了,總是件高興的事。」 「做是一定做得成功的,不過媒人吃十三隻半雞,沒有一趟頭就說成功的。」胡雪巖笑說:「阿珠的娘拿手菜好得很,你一趟說成功,以後就沒有好東西吃了。」 張胖子也笑了,覺得胡雪巖的話,也頗有些滋味好辨,「那麼,我這樣子去說,你看行不行?」他說,「我告訴阿珠的娘,既然是『兩頭大』,不能馬馬虎虎,先把八字合一合,看看有沒有甚麼沖剋?然後再跟老太太說明白,原配太太那裏也要打個招呼。這兩關過去,再排日子——這一來就是年把過去了,還是我說的話,一個『拖』字。」 「這一拖跟你所說的『拖』不同。你的拖是沒有一句準話,心思不定,我的拖是照規矩一定要拖,就算將來不成功,譬如八字犯沖之類,那是命該如此,大家沒話好說。」 張胖子想一想果然,「雪巖!」他舉杯相敬,「隨便你做啥,總是先想到退步。這一點我最佩服你,也是人家放心,願意跟你打伙的道理。」 胡雪巖笑笑不答,只這樣問道:「你甚麼時候去回報女家?」 「我看她明天來不來?不來也不要緊,她在後天總見得著面。」 後天就是王有齡榮行上任的日子,胡雪巖和張胖子要坐張家的船送到臨平,阿珠的娘得預備一桌好菜,一點空都抽不出來,所以她心裏雖急著想聽回音,卻跟張胖子的打算一樣,只能等到他們上船的那天再說。 那天王有齡在運司河下船,胡雪巖和張胖子在萬安橋下船,約在拱宸橋的北新關前相會。兩人一到船上,只見阿珠打扮得艷光照人,笑嘻嘻地把他們迎入艙中。胡雪巖和張胖子都注意到她的臉色,毫無忸怩不自然的神態,心裏便都有數,她還不知道她娘在提親——胡雪巖即時對張胖子使了個眼色,示意他不必說破。 「胡老爺,張老闆!」阿珠的娘出來打招呼,「你們請寬坐,我不陪你們。」 打招呼是表面文章,實際上是來觀望氣色,不過胡、張兩人都是很深沉的人,自然不會在臉上讓她看出甚麼來,張胖子只是這樣回答:「你儘管去忙,回頭等你閒一閒再談。」 有了這句話,阿珠的娘便回到船梢去忙著整治筵席,船也解纜往北面去。張胖子乘胡雪巖跟阿珠談笑得起勁的那一刻,託辭要去看看準備了些甚麼菜,一溜溜到船梢上。 「阿嫂,恭喜你!」張胖子輕聲說著,拱拱手道賀。 就這一句話,把阿珠的娘高興得眉開眼笑,除卻連聲「多謝」以外,竟不知道說甚麼好。 「一切照你的意思。」張胖子緊接著說,「不過這不比討偏房,要規規矩矩,按部就班來做——你們肯馬虎,我媒人也不肯。阿嫂,這話是不是?」 「是啊,一點不錯。張老闆,請你吩咐。」 「那麼我先討個生辰八字,阿珠今年十幾?」 「道光十八年戊戌生的,今年十六。」 「那是屬狗,雪巖屬羊——羊同狗倒可以打夥,不犯沖的。」張胖子又問,「阿珠幾月裏生日?」 犯沖不犯沖這句話提醒了她。媒人討了八字去,自然要去請教算命的,拿胡雪巖的八字合在一起來排一排,倘或有何沖剋,胡雪巖自己或許不在乎,但他堂上還有老親,不能不顧忌。最好預先能夠把胡雪巖的八字打聽清楚,自己先請人看一看,如果有甚麼合不攏的地方,可以把阿珠生日的月分、日子、時辰改一改,叫乾坤兩造合得攏。 這樣打定了主意,她便不肯先透露了,「張老闆,準定這樣辦!」她說,「等我回到杭州,請人寫好了送到府上去。」 「好,好,就這樣。」 就這樣三言兩語,張胖子對女家的重託,算是圓滿地交了差,走回中艙,避開阿珠的視線,向胡雪巖笑一笑,表示事情辦得很順利。 於是到了北新關前,等候王有齡的官船一到,討關過閘,把王有齡和秦壽門、楊用之一起請到張家的船上,一面在水波不興的運河中,緩緩行去,一面由阿珠伺候著,開懷暢飲。 因為有秦、楊兩師爺在座,既不能一無顧忌,暢抒肺腑,也不便放浪形骸,大談風月,所以終席只是娓娓清談。 這席酒從拱宸橋吃到臨平,也就是從中午吃到晚上。宴罷又移到王有齡船上去品茗閒話,到了起更時分,秦、楊二人告辭回自己的船,張胖子跟著也走了,只有胡雪巖為王有齡留了下來話別。 雖只有幾個月的相聚,而且也只是一水可航,兩天可達的睽隔,但王有齡的離愁無限,除了感情以外,他還有著近乎孤立無倚的恐懼,因為這些日子來,倚胡雪巖如左右手,已養成「一日不可無此君」的習慣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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