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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


  「那也不儘然。兵荒馬亂的時候,盡有富家大戶願意把銀子存在錢莊裡,不要利息,只要保本的。」

  「那是另一回事。」周委員很激動地說,「雪岩兄,像你這樣夠朋友的,說實話,我是第一次遇見。彼此以心換心,你也不必客氣,麟藩台的印把子,此刻還在手上,可以放兩個起身炮,有甚麼可以幫你忙的,惠而不費,你不必客氣,儘管直說。」

  說到這樣的話,胡雪岩還要假撇清,就變得做作而見外了。於是他沉吟了一會答道:「眼前倒還想不起,不過將來麟大人到了新任,江寧那方面跟浙江有公款往來,請麟大人格外照顧,指定交阜康匯兌,讓我的生意可以做開來,那就感激不盡了。」

  「這是小事,我都可以拍胸捕答應你。」

  等周委員一走,胡雪岩立刻把劉慶生找了來,告知其事,要湊兩萬五千銀子給麟藩台送了去。

  「銀子是有。不過期限太長怕不行。」劉慶生說,「銷官票的一萬二千,已經打了票子出去,存款還有限,湊不出兩萬五。除非動用同業的『堆花』,不過最多只能用一個月。」

  「有一個月的期限,還怕甚麼?蘿蔔吃一截剝一截,『上忙』還未了,湖州的銀糧地丁還在征,十天半個月就有現款到。慶生,」胡雪岩說,「我們的生意一定要做得活絡,移東補西不穿繃,就是本事。你要曉得,所謂『調度』,調就是調動,度就是預算,預算甚麼時候有款子進來,預先拿它調動一下,這樣做生意,就比人家走在前面了。」

  劉慶生也懂得這個道理,不過自己不是老闆,魄力方面當然差些,現在聽胡雪岩這麼說,他的膽也大了,「既然如此,我們樂得做漂亮些。」他說,「早早把銀子送了去。」

  「這話不錯。你去跑一趟──以後凡是像這樣的情形,都是你出面。你把空白票子和書柬圖章帶了去,問周委員怎麼開法?票子多帶幾張。」

  「好的。」劉慶生又問:「借據呢?」

  「隨他怎麼寫法。那怕就麟藩台寫個收條也可以。」

  這樣的做法,完全不合錢莊的規矩,背的風險甚大。不過劉慶生早就看出這位老闆與眾不同,所以並不多說。當時帶著書柬圖章和好幾張空白票子去看周委員,胡雪岩也收拾收拾隨身日用的什物,預備等劉慶生一回來,問清楚了經過情形,隨即上船到湖州。

  這一等等了許久,直到天黑,才看見他回店,臉上是那種打牌一吃三,大贏特贏的得意之色。

  一看他的神態,胡雪岩便已猜到,或有甚麼意外的好消息,而他此行的圓滿,自更不待言。為了訓練他的沉著,胡雪岩便用提醒他的語氣說:「慶生!有話慢慢說!」

  劉慶生也很機警,發覺他的語氣和態度是一面鏡子,照見自己不免有些飛揚浮躁,所以慚愧地笑了一下,坐下來把個手巾包放下,抹一抹汗,才從容開口。

  「我見著了麟藩台,十分客氣。事情已經辦妥了,由麟藩台的大少爺,出的借據,周委員的中保。」說著他把借據遞了給胡雪岩。

  「我不必看!」胡雪岩擺一擺手說,「麟藩台可有甚麼話?」

  「他說很見阜康的情。又說,有兩件事已經交代周委員了──這兩件事,實在是意外之喜。」

  說著,劉慶生的神色又興奮了。這也難怪他,實在是可以令人鼓舞的好消息。據周委員告訴劉慶生,錢業公所承銷官票,已稟覆到藩台衙門,其中對阜康踴躍認銷,特加表揚。麟藩台因為公事圓滿,相當高興,又因為阜康的關係不同,決定報部,奏請褒獎,劉慶生認為這在同業中是很有面子的事。

  「這是你的功勞。」胡雪岩說,「將來褒獎又不止面子好看,生意上亦大有關係。因為這一來,連部裡都曉得阜康的招牌,京裡的票號,對我們就會另眼相看,以後有大宗公款匯劃,就吃得開了。」

  這又是深一層的看法,劉慶生記了在心裡,接著又說第二件事。

  「這件事對我們眼前的生意,大有幫助。」劉慶生忽然扯開話題問道:「胡先生,我先要請教你,甚麼叫『協餉』?」

  這個名稱剛行了不久,胡雪岩聽王有齡和楊用之談過,可以為劉慶生作很詳細的解釋:「戶部的歲入有限,一年應該收四千萬,實際上收不到三千萬,軍餉不過維持正常額數,現在一打長毛,招兵募勇,平空加了十幾萬兵,這筆軍費那裡來?照明朝的辦法,凡遇到這種情形,都是在錢糧上按畝『加派』。大清朝是『永不加賦』的,那就只有不打仗、市面比較平定的省份多出些力,想辦法幫助軍餉,就稱為『協餉』。協餉不解部,直接解到各大營糧台。」

  「這就對了。」劉慶生說:「浙江解『江南大營』的協餉,麟藩台已經吩咐,儘量交阜康來匯。」

  「那太好了!」這一下連胡雪岩都不由得喜形於色,「我正在籌畫,怎麼樣把生意做到上海和江蘇去?現在天從人願,妙極,妙極!」

  「不過胡先生,這一來,湖州你一時不能去了,這方面我還沒有做過,要請你自己出馬。」

  「好的。等我來料理──我也要請張胖子幫忙,才能把這件事辦通。」他說,「第一步先要打聽江南大營的糧台是駐紮在蘇州,還是那裡?」

  當時站起身來就想到鹽僑信和,轉念一想,這麼件大事,究竟還只是憑劉慶生的一句話,到底款數多少,匯費如何,暗底下還有沒有別的花樣?都還一無所知,此時便無從談起。至少要等跟周委員見了面,把生意敲定了再去求教同行,萬一不成,落個後柄在外面,對阜康的信譽大有影響。

  於是他定定心坐了下來,「湖州是一定要晚幾天才能走了。」他說,「事情是件好事,不過要慎重,心急不得。而且像這樣的事,一定會遭同行的妒,所以說話也要小心。」

  這是告誡劉慶生,不可得意忘形。對劉慶生來說,恰是一大警惕,從開業以來,事事順利,劉慶生的態度,不知不覺間,總有些趾高氣揚的模樣。這時聽得胡雪岩的提醒,自己平心靜氣想一想,不由得臉上發熱,斂眉低眼,很誠懇地答道:「胡先生說得是。」

  看他這樣的神態,胡雪岩非常滿意,「慶生!」他也有些激動,拍著他的肩說:「我們的事業還早得很呢!剛剛才開頭,眼前這點點算不了甚麼。我就愁一天十二個時辰不夠用,有個好幫手,你看我將來搞出甚麼樣一番市面?我的市面要擺到京裡,擺到外國,人家辦不到的我辦得到,才算本事。你好好做,有我一定有你!」

  ※※※

  胡雪岩不但覺得一天十二個時辰不夠用,而且幻想著最好分身有術,眼前就有兩處地方都需要他即時親自去一趟,才能鋪排得開。

  一處當然是湖州,不但老張開絲行要他實地去看了,做個決定,而且王有齡專人送了信來,「上忙」征起的錢糧,到底是交匯,還是使個手法就地運用?因為王有齡奉了委劄,要到浙皖交界之處去視察防務,不能久待,要他趕緊到湖州會面。

  一處是上海。他已經跟周委員見過面,據說,浙江的協餉,原是解繳現銀,但以江南大營圍金陵,江北大營圍揚州,水陸兩路都怕不安靖,所以最近跟江南大營的糧台商議決定,或者匯解上海,或者匯解蘇州,視需要隨時通知。江南大營的糧台,現在派了委員駐上海,要求由浙江承匯的錢莊,有個負責人跟他去協商細節。這件事劉慶生辦不了,就算辦得了,一個到湖州,一個到上海,杭州本店沒人照料也不行。

  籌思了好一會,胡雪岩歎口氣對劉慶生說:「人手不夠是頂苦惱的事。從今天起,你也要留意,多找好幫手。像現在這樣,好比有飯吃不下,你想可惜不可惜?」

  「吃不下怎麼辦?」

  「那還有甚麼辦法,只好請人來幫著吃。江南大營的協餉──,」胡雪岩沉吟了一下問道:「大源老孫為人如何?」

  劉慶生懂得他的意思,「孫先生人是再規矩扎實都沒有。不過,」他說,「阜康跟信和的關係不同,胡先生,你為何不分給信和來做?」

  「你不是想跟大源做聯號嗎?」

  「這道理很容易明白,要想市面做得大,自然把關係拉得廣。」胡雪岩說,「下次如果有別樣要聯手的生意,我們另外再找一家。這樣子下去,同行都跟阜康的利害相關,你想想看,我們的力量,會大到怎麼樣一個地步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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