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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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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唷,唷,走路要當心!」有個二十來歲的油頭光棍,彷彿好意來扶她,趁勢在她膀子捏了一把。 阿珠漲紅了臉,使勁把膀子一甩,用力過猛,一甩上去,正好打了他一個反手耳光,其聲清脆無比。 「唷,好兇!」有人吃驚,也有人發笑。 這一下使得被誤打了的人,面子上越發下不來,一手捂著臉,跳腳大罵。 阿珠和她娘嚇得面色發白。老張一看闖了禍,趕緊上前陪笑道歉:「對不起,對不起,無心的!」 杭州人以摑臉為奇恥大辱,特別是讓婦女打了,認為是「晦氣」,而那個油頭光混又是杭州人所謂「撩鬼兒」的小流氓,事態便越發嚴重了,立刻便有五六個同黨圍了上來。其中一個一面口沫橫飛地辱罵,一面劈胸一把將老張的衣服抓住,伸出拳來就要打。 「打不得,打不得!有話好講。」阿珠的娘大喊。 「講你娘的——」 一拳伸了過來,老張接住,下面一腿又到,老張又避開——他打過幾個月的拳,也練過「仙人擔」,拋過「石鎖」,兩條膀子上有一兩百斤力氣,這五六個人還應付得了,不過一則是自己的理屈,再則為人忠厚,不願打架,所以只是躲避告饒。 拉拉扯扯,身上已經著了兩下,還是趁火打劫的,挨挨蹭蹭來輕薄阿珠,就在這她眼淚都快要掉下來的當兒,來了個救星。 「三和尚!啥事體?」 叫得出名字就好辦了,那人手上的勁,立刻就鬆。阿珠的娘如逢大赦,趕緊搶上來說:「張老闆,張老闆,請你來說一句!本來沒事——」 「沒事?」被打的那人也要搶著來做原告,指著阿珠說:「張老闆,請你老人家評評理看,我看她要摜倒,好意扶她一把,那曉得她撩起一個嘴巴!端午腳邊,晦氣不晦氣?」 張胖子肚裏雪亮,自然是調戲人家,有取打之道,而心裏卻有些好笑,故意問道:「阿珠,你怎麼出手就打人?」 一聽他叫得出阿珠的名字,原是熟人,抓住老張的那個人,不自覺地就把手鬆開了。 又羞又窘,臉色像塊紅布樣的阿珠,這才算放了心,得理不讓人,挺起了胸說,「我也不是存心打他,是他自己不好。」 「好了,好了!」她娘趕緊攔她,「你也少說一句。」 「看我面子!是我姪女兒。」張老闆對被打的那人說,「等下我請你們吃老酒。」 一場看來不可開交的糾紛,就此片言而決。老張夫婦向張胖子謝了又謝,阿珠心裏卻是連自己都辨不出的滋味,彷彿覺得掃興,又彷彿覺得安慰,站在旁邊不開口。 「這裏不是說話之處。」張胖子說,「你們不是約了在『純號』碰頭?喏,那裏就是。」 純號這家酒店,出名的是紹燒。雙開間門面,一半為一座曲尺形的櫃檯所隔斷,櫃檯很高,上面放著許多直徑一尺多的大瓷盤,盛著各種下酒菜,從最起碼的發芽豆到時鮮海貨,有十來樣之多。這時已有好些人在吃「櫃檯酒」,菜市上的小販,鹽橋河下的腳伕,早市已畢,到這裏來尋些樂趣,一碗紹燒、一碟小菜,倚櫃而立,吃完走路,其中不少是老張的熟人,看到他穿得整整齊齊,帶著妻子女兒在一起,不免有一番問詢。等他應付完了,張胖子和兩個「堂客」,已經在裏面落座了。 裏面是雅座,八仙桌子只坐了兩面,阿珠和她母親合坐一張條凳。老張來了,又佔一面,留著上首的座位給胡雪巖。 「真碰得巧!」張胖子說,「我也是雪巖約我在這裏——他一早到我店裏來過了,現在回局裏有事,等一下就來,我們一面吃,一面等。」 於是呼酒叫菜,喝著談著。「堂客」上酒店是不大有的事,阿珠又長得惹眼,所以裏裏外外都不免要探頭張望一番,她又侷促又有些得意,但心裏只盼望著胡雪巖。 胡雪巖終於來了。等他一入座,張胖子便談阿珠誤打了「撩鬼兒」的趣事,因為排解了這場糾紛,他顯得很得意地。 「阿珠!」胡雪巖聽完了笑道:「我們還不知道你這麼厲害。」 聽他的口氣,當她是「雌老虎」,阿珠便紅著臉分辯:「他是有心的,大街上動手動腳像啥樣子?我一急一甩,打到他臉上,甚麼厲害不厲害?厲害也不會讓人欺侮了!」 胡雪巖笑笑不響。張胖子聽她對胡雪巖說話的態度,心裏明白,兩個人已到了不需客氣、無話不談的地步,不妨開個玩笑。 「老張,」他把視線落在阿珠和她娘臉上,「甚麼時候請我吃喜酒?」 老張無從置答,阿珠羞得低下了頭,她娘卻正要拜託張胖子,隨即笑孜孜地答道:「這要看張老闆了!」 「咦!關我甚麼事?」 阿珠的娘話到口邊,又改了一句:「張老闆府上在那裏?我做兩樣菜請張老闆、張太太嚐嚐。」 在座的人只有胡雪巖懂她的意思,是要託張胖子出來做媒,心想透過熟人來談這件事也好,便提醒張胖子:「只怕有事情託你!」 「喔!喔!」張胖子會意了:「我住在『石塔兒頭』到底,碰鼻頭轉彎,『塞然弄堂』,坐北朝南倒數第二家。」 這個地址一口氣說下來,彷彿說繞口令似地,阿珠忍不住「噗哧」一聲笑了出來。 張胖子又逗著阿珠說了些笑話,適可而止,然後把話鋒一轉。看著胡雪巖說:「我們談正經吧!」 一聽他用「我們」二字,便知湖州的絲生意,張胖子也有份。胡雪巖已經跟他談妥當了,目前先由信和在湖州的聯號恆利錢莊放款買絲,除了照市拆息以外,答應將來在盈餘中提兩成作為張胖子個人的好處。他願意出這樣優厚的條件,一則是為了融通資金方便,其次是他自己怕照顧不到,希望張胖子能替他分勞,再有一層就是交情了,信和錢莊雖然做著了海運局的生意,但張胖子自己沒有甚麼利益,胡雪巖借這個機會「挑」他賺幾文。 「老張!我今天有兩件事交代你,第一,一千兩銀子在這裏,你收好。」說著,胡雪巖取出一個毛巾包來,打開來看,裏面是五百兩一張,兩張銀票,「張老闆那裏出的票子,在湖州恆利照兌。」 「恆利在城隍廟前。」張胖子說,「老張,你在那裏立個摺子好了,隨用隨提,方便得很。」 「是的。」老張很吃力地回答。 「第二件,張老闆薦了個朋友替你做幫手——」 「噢!」老張很高興地搶著說,「那就好!我就怕一個人『沒腳蟹』似地,擺佈不開。」 「不過,老張,有一層你一定要弄清楚。」胡雪巖看一看張胖子,很鄭重地說:「絲行是你開,主意要你自己拿,薦來的人給你做夥計,凡事他聽你,不是你聽他。這話我今天要當著張老闆交代清楚。」 「不錯,不錯。」張胖子接口說道:「那個小伙子姓李,是我的晚輩親戚,人是蠻能幹的,絲行生意也懂,不過年輕貪玩,要託你多管管他。」 老張把他們兩個人的話體味了一遍,點點頭說:「生意歸生意,朋友歸朋友,我曉得了。」 「對啊!」胡雪巖很欣慰地說,「老張,你說得出這一句話,生意一定會做得好。儘管放手去做!還有一句話,你一到湖州,馬上就要尋個內行,眼光要好,人要靠得住,薪水不妨多送——一分價錢一分貨,用人也是一樣的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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