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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六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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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三五百兩就三五百兩。」胡雪巖說,「小錢不去,大錢不來!老張,你明天就到湖州去辦這件事!」 想到就做,何至於如此性急?而且一切都還茫無頭緒,到了湖州又如何著手?所以老張和他妻兒,都不知如何作答。 「胡老爺,」還是阿珠的娘有主意,「我看這樣,王大老爺上任,你索性送了去,一船搖到湖州就地辦事,你在那裏,凡事可以作主,事情就妥當了。」 「妥當是妥當,卻有兩層難處,第一、大家都知道王大老爺跟我,與眾不同,我要避嫌,不便送他上任。第二、我有家錢莊,馬上要開出來,實在分不開身。」 「喔,胡老爺還有家錢莊?」 「是的。」胡雪巖說,「錢莊是我出面,背後有大股東。」 這一來,阿珠的娘,越發把胡雪巖看得不同了,她看了他丈夫一眼,轉臉問胡雪巖:「那麼送到臨平——」 「那還是照舊。」胡雪巖搶著說,「明天我打一張一千兩的銀票,請老張帶到湖州去,一面弄牙帖,一面看房子,先把門面擺開來。我總在月半左右到湖州來收絲,我想,這船上,老張不在也不要緊吧?」 「那要甚麼緊?」阿珠的娘說,「人手不夠,臨時雇個短工好了。」 談到這裏,便有「不由分說」之勢了,老張搖了幾十年的船,一下子棄舟登陸,要拿著上千兩銀子,單槍匹馬回湖州開絲行,自有些膽怯,但禁不住他妻兒和胡雪巖的鼓勵推動,終於也有了信心,打算著一到湖州;先尋幾個絲行朋友商量。好在自己在江湖上走了幾十年,縱非人情險巇,一望而知,人品好歹總識得的,只要這一層上把握得住,就不會吃虧。 就這樣興高采烈地談到深夜,阿珠的娘又去弄了宵夜來,讓胡雪巖吃過。阿珠親手替他鋪好了床,道聲「安置」,各自歸寢——她心裏有好些話要跟他說,但總覺得半夜三更,孤男寡女在一起,是件「大逆不道」的事,所以萬般無奈地回到了她自己的鋪上。 這一夜船上五個人,除了夥計阿四,其餘的都有心事在想,所想的也都是開絲行的事,而且也都把阿珠連在一起想,只是各人的想法不同。 最高興的是阿珠的娘,一下子消除了她心裏的兩個「疙瘩」,第一個疙瘩是老張快五十歲了,《天雨花》、《再生緣》那些唱本兒上說起來,做官的「年將半百」,便要「告老還鄉」,買田買地做「老員外」享清福,而他還在搖船!現在總算葉落歸根,可以有個養老送死的「家」了。 第二個疙瘩是為了阿珠。把她嫁給胡雪巖,千肯萬肯,就怕「做小」受氣,雖說胡太太看樣子賢慧,但「老爺」到底只有一個,這面恩恩愛愛,那面就悽悽涼涼,日久天長,一定會有氣淘。現在把阿珠放在湖州,又不受「大的」氣,自己又照顧得到,那還有比這再好的安排?她一想到此,心滿意足。 阿珠是比她娘想得更加美。她覺得嫁到胡家,淘氣還在其次,「做小」這兩個字,總是委屈——難得他情深意重,想出一條「兩頭大」的路子來!眼前雖未明言,照他的體貼,一定是這麼個打算,他現在是先要抬舉她爹的身份,做了老闆,才好做他的丈人。將來明媒正娶,自己一樣鳳冠霞帔,坐了花轎來「拜堂」,人家叫起來是「胡太太」,誰也不曉得自己只是「湖州的胡太太」! 她那裏一廂情願,另一面胡雪巖也在自度得計。幫老張開絲行,當然也有安置阿珠的意思在內——他也相信看相算命,不過只相信一半,一半天意,一半人事,而人定可以勝天。脫運交運的當口,走不得桃花運,這話固然不錯,卻要看桃花運是如何走法?如果把阿珠弄回家去,倘或大小不和,三日兩頭吵得天翻地覆,自己那裏還有心思來做生意?像現在這樣,等於自己在湖州開了個絲行,阿珠和她父母會盡力照應。自己到了湖州,當然住在絲行裏——阿珠也不算大,也不算小,是個外室,將來看情形再說,果然絲行做得發達了,阿珠就是胡家有功之人,那時把她接回家去,自己妻子也就不好說甚麼了。 他這個念頭,看起來面面俱到,事事可行,真正是一把「如意算盤」。但是,他再也想不到,老張的心思卻變了。 他雖是搖船出身,也不識多少字,倒是個有骨氣的人。阿珠願意嫁胡雪巖,自己肯委屈「做小」,他妻子又極力贊成,既然母女倆一條心,他也不反對。照他的想法,將來阿珠到了胡家,不管是大小住在一起,還是另立門戶,總歸是在杭州,自己做自己的生意,眼不見為淨,旁人也不會說甚麼閒話。 此刻不同了。開絲行,做老闆,固然是一步登天,求之不得。但旁人不免要問:「搖船的老張,怎麼會一下子做了老闆?」這話談下去就很難聽了!總不能逢人去分辯:「阿珠給胡某人做小,完全是感情,阿珠自己喜歡他。開絲行是胡某人自己為了做生意方便,就是沒有這樁親事,他依然要開,依然要叫我出面做現成老闆!」這話就算自己能夠說,別人也未見得相信。所以他這時打定主意,開絲行與阿珠嫁胡雪巖,這兩件事決不可夾雜在一起。 「喂!」躺在鋪上的老張,推推他妻子,低聲問道:「阿珠的事,你們談過了?」 「沒有。」 「那『他』怎麼叫你『乾娘』?」 「這是人家客氣,抬舉我們。」 「抬舉是不錯。不過『冷粥冷飯好吃,冷言冷語難聽』。」 「甚麼冷言冷語。」他妻子很詫異地問,「那個在嚼舌頭?」 「也沒有人在嚼舌頭。是我心裏在想——」 「好了,好了!」她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,「你不要得福不知!該想想正經,到了湖州,尋那幾個朋友,房子看在甚麼地方?」 老張對他妻子,七分敬愛三分怕,聽她這語氣,如果自己把心裏的想法說出來,當夜就會有一場大吵,因而隱忍未言。 一宵無話,第二天一早胡雪巖起身,阿珠服侍他漱口洗臉,由於急著要上岸辦事,連點心都顧不得吃,就起身去了。臨走留下話,中午約在鹽橋一家叫「純號」的酒店見面,又說,如果阿珠和她娘有興致,也一道來逛逛。 母女倆的興致自然極好。鹽橋大街多的是布店和估衣店,阿珠跟她娘商量:「爹要做老闆了,總不能再穿『短打』,先到估衣店去買件長衫,再自己剪布來做。」 「好啊!」她娘欣然同意,「我們早點去!」 她們母女倆高高興興在收拾頭面,預備出門。老張一個人坐在船頭上悶悶不樂,心裏在想,中午一見了面,胡雪巖當然會把銀子交過來,只要一接上手,以後再有甚麼話說,就顯得不夠味道了。要說,說在前面,或者今天先不接銀子,等商量停當了再說。 他要跟他妻子商量,無奈有阿珠在,不便開口,心裏躊躇無計,而一妻一女倒已經頭光面滑,穿上「出客」的衣服,預備動身了。 「該走了吧!」阿珠的娘催促老張。 「爹!」阿珠又嫌她爹土氣,「你把藍布小衫換一換,好不好,壽頭壽腦的,真把人的台都坍光的!」 由於寵女兒的緣故,老張一向把她這些沒規沒矩的話,當作耳邊風。但話雖不理,該有行動,而他望著她們母女,怔怔地好像靈魂出竅了似的,好半天不開口。 「呀!」他妻子不勝訝異地:「怎的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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