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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五


  「你倒猜猜看!」張胖子道,「你也很熟的。」

  於是張太太從信和錢莊幾個得力而未曾成家的夥計猜起,猜到至親好友的少年郎君,說了七、八個人,張胖子便搖了七、八次頭。

  「好了,好了!你猜到明天天亮都猜不著的。」他將他妻子往裡面推,「閒話少說,你好到廚房裡去了,今天有好菜,我在家早早吃了中飯,再到店裡,等下我再跟你說。」一面推著,一面向他妻子使了個眼色。意思是關照她一進去便不必再出來了。

  這就是張胖子老練圓滑之處,因為第一,胡雪岩跟阿珠的這頭姻緣,究還不知結果如何?也不知胡雪岩是不是要瞞著家裡?此時需要保守秘密──他妻子最近常到胡家去作客,萬一不小心漏了口風,影響到他跟胡雪岩的交情,而胡雪岩現在是他最好、最要緊的一個朋友,決不能失掉的。

  其次他是為阿珠的娘設想。女兒給人作妾,談起來不是甚麼光彩之事,怕她有初見面的人在座,難於啟齒。這一層意思,阿珠的娘自然瞭解,越覺得張胖子細心老到,自己是找對了人。

  「張老闆,」她說,「我的來意,你已經曉得了。這頭親事,能不能成功,全要靠你張老闆費心。」

  「那何消說得?」張胖子很誠懇地答道,「雪岩是我的好朋友,就是你們兩家不托我,我也要討這杯喜酒來吃。」

  「噢!」阿珠的娘異常關切地問,「胡老爺也托過你了,他怎麼說?」

  「他沒有托我。我說『兩家』的意思是,隨便他們男女兩家那一家。不都一樣的嗎?」

  「不一樣,不一樣。」阿珠的娘搖著頭說,「胡老爺是你的好朋友,不錯!不過今天我來求張老闆,你張老闆答應了,就是我們女家的大媒,總要幫我們阿珠說話才對。你想是不是呢?」

  張胖子笑了,「阿嫂!我服你。」他說,「到底是書香人家出身,說出話來,一下子就紮在道理上。好,好,你說,我總盡心就是了。」

  「多謝大媒老爺!」她想了想說,「我也不怕你笑話,說句老實話,我們阿珠一片心都在胡老爺身上,完全是感情,決不是貪圖富貴。」

  「這我知道。」

  「大家愛親結親,財禮、嫁妝都不必去談它。胡老爺看樣子也喜歡我們阿珠,想來總也不肯委屈她的。」

  張胖子心裡有些嘀咕了,既非貪圖將來的富貴,又不是貪圖眼前的財禮,那麼所謂「不肯委屈」阿珠,要怎麼樣辦呢?

  「我實話直說。這名分上頭──要請張老闆你給阿珠爭一爭。」

  這怎麼爭法?張胖子心想,總不能叫胡雪岩再娶!「莫非,」他忽然想到了,「莫非『兩頭大』?」

  阿珠的娘反問一句:「張老闆,你看這個辦法行得通,行不通?」

  張胖子不願作肯定的答覆,笑一笑說:「如果換了是我,自然行得通。」

  這表示在胡雪岩就不大可能。原因何在?阿珠的娘當然要打聽。張胖子卻又說不上來,他只是怕好事不諧,預留後步。其實他也不瞭解胡雪岩的家庭,不知道這樁好事,會有些甚麼障礙?不過,他向她保證,一定盡力去做這頭媒,不論如何,最短期間內,必有確實的答覆。同時他也勸她要耐心,事緩則圓,心太急反倒生出意外的障礙。他說像阿珠這樣的人才,好比奇貨可居,最好要讓胡雪岩萬般難舍,自己先開口來求婚,那樣事情就好辦了。

  阿珠的娘先有些失望,聽到最後幾句話,覺得很在道理。心裡在想,阿珠也不可太遷就胡雪岩──這些事上面,真像做生意一樣,太遷就顧客,反顯得自己的「貨色」不靈光似地,因而深深受教,但依舊重重拜託,能夠早日談成,早了一件心事,總是好的。

  於是張胖子一到店裡,立刻打發一個小徒弟到胡家去說,請胡雪岩這天晚上到信和來吃飯,有要緊事要談,不論遲早,務必勞駕。

  快到天黑,張胖子備了酒菜專誠等候。直到八點鐘左右,胡雪岩才到,見面連聲道歉,說王有齡那裡有許多公事。

  「不是我的事情,是你的,這件事要一面吃酒一面談,才有味道。」

  張胖子肅客入座,關照他店裡的人,不喊不要進來,然後,把杯說媒,將阿珠的娘這天早晨的來意,原原本本告訴了胡雪岩。

  「事情當然要辦的,不過我沒有想到她這麼心急。」

  「我也這麼勸她。」張胖子說到這裡,忽然露出極詭秘的笑容,湊近了低聲問道:「雪岩,我倒要問你句話,到底你把阿珠弄上手了沒有?」

  「乾乾淨淨,甚麼也沒有。」

  「那她娘為甚麼這麼急?」張胖子是替他寬慰的神氣,「我還當生米已成熟飯,非逼你吃了下去不可呢!」

  「要吃也吃得下。不過現在這個當口,我還不想吃──實在也是沒有功夫去吃,生意剛剛起頭,全副精神去對付還不夠,那裡有閒心思來享豔福?」

  張胖子心裡明白,胡雪岩逢場作戲,尋些樂趣則可,要讓他立一個門戶,添上一個累,尚非其時,彼此休戚相關,他當然贊成胡雪岩把精力放在生意上面,所以這時候忘掉女家的重托,反倒站在胡雪岩這面了。

  「那麼,你說,你是怎麼個意思?我來幫你應付。」

  胡雪岩有些躊躇了,阿珠的一顰一笑,此時都映現在腦子裡,實在不忍心讓她失望。

  「照我看,只有一個字:拖!」張胖子為他設謀。

  「拖下去不是個了局!」胡雪岩不以為然,「話要把它說清楚。」

  「怎麼說法?」

  胡雪岩又躊躇了:「這話說出來,怕有人會傷心。」

  那當然是指阿珠,「你先說來聽聽,是怎麼句話?」張胖子說,「我是站在旁邊的,事情看得比較清楚。」

  「我在想,生意歸生意,感情歸感情,兩件事不能混在一起。」

  「對啊!」張胖子鼓掌稱善,「你的腦筋真清楚。不過我倒要問你,你在湖州開絲行,既然不是為了安頓阿珠,又何必找到老張?他又不是內行。」

  「他雖不是內行,但是老實、勤懇,這就夠了。」胡雪岩問:「難道你我生來就會在『銅錢眼裡翻跟鬥』的?」

  「這話也不錯,只是現在已經有感情夾在裡面,事情就麻煩了。」

  「麻煩雖麻煩,有感情到底也是好的。有了感情,老張夫婦才會全心全意去做生意。」

  「話又兜回來了。」張胖子笑說,「我們在商量的,就是怎麼才能夠不把感情搞壞,可又不叫感情分你的心?」

  「正就是這話,所以不宜拖。拖在那裡,老張夫婦心思不定,生意那裡還做得好?而且拖到後來,因情生恨,一定搞得彼此翻臉,那又何苦?」

  張胖子心想,翻來覆去都是胡雪岩一個人的話,自己腦筋也算清楚,嘴也不笨,就是說不過他,倒不如聽他自己拿定了主意,該怎麼辦怎麼辦,自己只聽他的好了。

  「張先生,」胡雪岩看他悶聲不響,只管端杯挾菜,便即問道:「你是不是覺得這個媒不做成功,在阿珠的娘面上,不好交代?」

  「這倒也不是。」張胖子答道:「能夠做成功了,總是件高興的事。」

  「做是一這做得成功的,不過媒人吃十三隻半雞,沒有一趟頭就說成功的。」胡雪岩笑說:「阿珠的娘拿手菜好得很,你一趟說成功,以後就沒有好東西吃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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