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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


  「沒有?」老張使勁搖著頭,「你女人家,難得到茶坊酒肆,聽不到。我外頭要跑跑的,叫人家背後指指點點,我還好過日子?好了,好了,」他越想越不妥,大聲說道:「我主意打定了。你如果一定不肯依我,我也有我的辦法。」

  「甚麼辦法?」她不安地問。

  「絲行你去開,算老闆也好,算老闆娘也好,我不管。我還是去做我的老本行,做一天吃一天,有生意到了湖州,我來看你們娘兒兩個。」聽他這番異想天開的話,居然說得像煞有介事,她失笑了,便故意這樣問:「那麼,你算是來做客人?」

  「是啊!做客人。」

  「照這樣說,你是沒良心把我休掉了?」

  雖是半帶玩笑,這「沒良心」三個字,在老張聽來就是劈臉一個耳光,頓時覺得臉上火辣辣地,極力分辯著:「怎麼說我沒良心?你不好冤枉我!」

  「我沒有冤枉你!如果你有良心,就算為我受委屈,好不好呢?」

  他不作聲了,她看得出,自己真的要這麼做,也可以做得到,但是他嘴上不說,心裡不願,到底是夫歸的情分,何苦如此?想想還是要把他說得心甘情願,這件事才算「落胃」。

  於是她想著想著,跟她女兒想到一條路上去了,「這樣行不行呢?」她說,「你無非怕人家背後說閒話,如果人家在湖州照樣請過客,見過禮,算是他在湖州的一房家小,這總沒有話說了吧?」

  見他妻子讓步,他自然也要讓步,點點頭:「照這樣子還差不多。」

  「那好了,我來想法子。蘿蔔吃一截剝一截,眼前的要緊事先做。你換換衣裳,我們也好走了。」

  老張換好一套出客穿的短衣,黑鞋白襪紮腳褲,上身一件直貢呢的夾襖。正好阿四劃了一隻小船,買菜回來,留他看船,老張自己把他妻兒劃到鹽橋上岸,從河下走上熙熙攘攘的鹽橋大街。

  水上生涯的人家,難得到這條肩摩轂接的大街上來,阿珠頗有目迷五色之感,顧上不顧下,高一腳,低一腳地不小心踩著了一塊活動的青石板,泥漿迸濺,弄髒了新上身的一條雪青百褶裙,於是失聲而喊,頓時引得路人側目而視。

  「唷,唷,走路要當心!」有個二十來歲的油頭光棍,彷佛好意來扶她,趁勢在她膀子捏了一把。

  阿珠漲紅了臉,使勁把膀子一甩,用力過猛,一甩上去,正好打了他一個反手耳光,其聲清脆無比。

  「唷,好凶!」有人吃驚,也有人發笑。

  這一下使得被誤打了的人,面子上越發下不來,一手捂著臉,跳腳大罵。

  阿珠和她娘嚇得面色發白。老張一看闖了禍,趕緊上前陪笑道歉:「對不起,對不起,無心的!」

  杭州人以摑臉為奇恥大辱,特別是讓婦女打了,認為是「晦氣」,而那個油頭光混又是杭州人所謂「撩鬼兒」的小流氓,事態便越發嚴重了,立刻便有五六個同黨圍了上來。其中一個一面口沫橫飛地辱駡,一面劈胸一把將老張的衣服抓住,伸出拳來就要打。

  「打不得,打不得!有話好講。」阿珠的娘大喊。

  「講你娘的──」

  一拳伸了過來,老張接住,下麵一腿又到,老張又避開──他打過幾個月的拳,也練過「仙人擔」,拋過「石鎖」,兩條膀子上有一兩百斤力氣,這五六個人還應付得了,不過一則是自己的理屈,再則為人忠厚,不願打架,所以只是躲避告饒。

  拉拉扯扯,身上已經著了兩下,還是趁火打劫的,挨挨蹭蹭來輕薄阿珠,就在這她眼淚都快要掉下來的當兒,來了個救星。

  「三和尚!啥事體?」

  叫得出名字就好辦了,那人手上的勁,立刻就松。阿珠的娘如逢大赦,趕緊搶上來說:「張老闆,張老闆,請你來說一句!本來沒事──」

  「沒事?」被打的那人也要搶著來做原告,指著阿珠說:「張老闆,請你老人家評評理看,我看她要摜倒,好意扶她一把,那曉得她撩起一個嘴巴!端午腳邊,晦氣不晦氣?」

  張胖子肚裡雪亮,自然是調戲人家,有取打之道,而心裡卻有些好笑,故意問道:「阿珠,你怎麼出手就打人?」

  一聽他叫得出阿珠的名字,原是熟人,抓住老張的那個人,不自覺地就把手鬆開了。

  又羞又窘,臉色像塊紅布樣的阿珠,這才算放了心,得理不讓人,挺起了胸說,「我也不是存心打他,是他自己不好。」

  「好了,好了!」她娘趕緊攔她,「你也少說一句。」

  「看我面子!是我侄女兒。」張老闆對被打的那人說,「等下我請你們吃老酒。」

  一場看來不可開交的糾紛,就此片言而決。老張夫婦向張胖子謝了又謝,阿珠心裡卻是連自己都辨不出的滋味,彷佛覺得掃興,又彷佛覺得安慰,站在旁邊不開口。

  「這裡不是說話之處。」張胖子說,「你們不是約了在『純號』碰頭?喏,那裡就是。」

  純號這家酒店,出名的是紹燒。雙開間門面,一半為一座曲尺形的櫃檯所隔斷,櫃檯很高,上面放著許多直徑一尺多的大瓷盤,盛著各種下酒菜,從最起碼的發芽豆到時鮮海貨,有十來樣之多。這時已有好些人在吃「櫃檯酒」,菜市上的小販,鹽橋河下的腳夫,早市已畢,到這裡來尋些樂趣,一碗紹燒、一碟小菜,倚櫃而立,吃完走路,其中不少是老張的熟人,看到他穿得整整齊齊,帶著妻子女兒在一起,不免有一番問詢。等他應付完了,張胖子和兩個「堂客」,已經在裡面落座了。

  裡面是雅座,八仙桌子只坐了兩面,阿珠和她母親合坐一張條凳。老張來了,又占一面,留著上首的座位給胡雪岩。

  「真碰得巧!」張胖子說,「我也是雪岩約我在這裡──他一早到我店裡來過了,現在回局裡有事,等一下就來,我們一面吃,一面等。」

  於是呼酒叫菜,喝著談著。「堂客」上酒店是不大有的事,阿珠又長得惹眼,所以裡裡外外都不免要探頭張望一番,她又局促又有些得意,但心裡只盼望著胡雪岩。

  胡雪岩終於來了。等他一入座,張胖子便談阿珠誤打了「撩鬼兒」的趣事,因為排解了這場糾紛,他顯得很得意地。

  「阿珠!」胡雪岩聽完了笑道:「我們還不知道你這麼厲害。」

  聽他的口氣,當她是「雌老虎」,阿珠便紅著臉分辯:「他是有心的,大街上動手動腳像啥樣子?我一急一甩,打到他臉上,甚麼厲害不厲害?厲害也不會讓人欺侮了!」

  胡雪岩笑笑不響。張胖子聽她對胡雪岩說話的態度,心裡明白,兩個人已到了不需客氣、無話不談的地步,不妨開個玩笑。

  「老張,」他把視線落在阿珠和她娘臉上,「甚麼時候請我吃喜酒?」

  老張無從置答,阿珠羞得低下了頭,她娘卻正要拜託張胖子,隨即笑孜孜地答道:「這要看張老闆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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