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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


  「原來你買了絲要去『銷洋莊』!」阿珠說道,「銷洋莊的絲,一直都是廣幫客人的生意。」

  「別人好做,我也好做。」胡雪巖笑道:「阿珠,看樣子,你倒不外行。」

  「當然囉,」她揚著臉,把腰一挺,以致一個豐滿的胸部鼓了起來,顯得很神氣地,「你想想,我是甚麼地方人?」

  「那好!你把你們湖州出絲的情形倒講給我聽聽看。」

  阿珠知道,這不是閒談,胡雪巖既然要做這行生意,當然要先打聽得越清楚越好,她怕自己說得不夠明白,甚至說錯,因而把她娘也去搬請了來,一起來細談。

  「這個……」阿珠的娘說,「我們無錫鄉下也養蠶的,不過出的多是『肥絲』,不比湖州多是『細絲』——」

  「怎麼叫『肥絲』?」胡雪巖打斷她的話問。

  「絲分三種,上等繭子繅成細絲,上、中繭繅成肥絲,下等繭子繅成的就是粗絲。粗絲不能上織機,織綢一定得用肥絲和細絲,細絲為經,肥絲為緯。」

  這一說,胡雪巖立即就懂了細絲質地高於肥絲的道理,因為杭州的「織造衙門」,下城一帶,「機坊」林立,他也聽人說過,一定要堅韌光亮的好絲,才能做「經」絲。

  「在湖州,女孩子十一二歲就懂養蠶,養蠶實在辛苦,三、四月裏稱為『蠶月』,真正是六親不認,門口貼張紅紙就是『擋箭牌』,那怕鄰舍都不往來。」

  「聽說還有許多禁忌,是不是?」

  「禁忌來得個多。」阿珠的娘說,「夫婦不能同房,也不能說甚麼風言風語,因為『蠶寶寶』最要乾淨——」

  接下來,她細談了養蠶的過程,由初生到成繭,經過「三眠」,大概要二十八天到四十天的功夫,餵蠶有定時,深更半夜,都得起身飼食,耽誤不得一刻。育蠶又最重溫度,門窗緊閉,密不通風,如果天氣驟變,覺得冷了,必須生火,常有些養蠶人家,不知不覺間倦極而眠,以致失火成災。

  育蠶當然要桑葉,空有桑樹,固然無用,蠶多桑少,也是麻煩,有時不得不把辛苦養成一半的蠶棄置。這是養蠶人家最痛苦的事。

  這一談,把胡雪巖記憶中的關於蠶絲的知識勾了出來,便即問道,「最好的絲,是不是叫『緝里絲』?」

  「大家都這麼說。」阿珠的娘答道,「那地方離南潯七里路——」

  「原來是『七里絲』,不是『緝里絲』。」胡雪巖欣然領悟,「真是凡事要請教內行。」

  「七」與「緝」字異而音同,所以阿珠聽得莫名其妙,在旁邊笑他:「甚麼『七里絲』不是『七里絲』?姓胡的,不姓胡,這叫甚麼怪話?」

  胡雪巖笑笑不答——這時沒有心思來跟她鬥嘴開玩笑,他腦中有七八個念頭在轉,自己靜一靜,略略理出了一個頭緒,才重拾中斷的話題。

  「養蠶我是明白了。怎麼樣繅絲,絲做出來,怎麼賣出去,我還不大懂。」

  於是阿珠的娘,把土法繅絲的方法講給他聽,用一口大鍋,燒滾了水,倒一升繭下去,用根木棍子攪著,鍋上架兩部小絲車,下面裝一根竹管,等把絲頭攪了出來,通過竹管,繞小車一匝,再引入地上的大絲車。抽盡了絲,蠶蛹自然出現,如果絲斷了再攪,攪出絲頭來,抽光了為止。

  「繅絲也辛苦。」阿珠的娘的說,「繭子不趕緊繅出絲來,裏頭的蛹咬破了頭,繭子就沒有用了。所以繅絲一定是一家大小動手,沒日沒夜趕完為止。胡老爺你想想看,站在滾燙的小鍋旁邊,不停手的攪,不停手的抽絲,加以蠶蛹燙死了的那股氣味,真正是受罪。倘或遇著繭子潮軟,抽絲不容易,那就越發苦了。還有攪了半天,抽不出頭的,那叫『水繭』,只好撈出來丟掉,白費心血。」

  「苦雖苦,總也有開心的時候。」

  「當然囉,一直是苦的事情,天下沒有人去做的。到繅成絲,『絲客人』一到鎮上,那就是開心的時候到了——絲價年年在漲,新絲賣來的錢,著實可以派點用場。」

  這觸及到胡雪巖最需要瞭解的地方了。

  「絲客人」這個名稱,他是懂的,帶了大批現銀到產地買絲的,稱為「絲客人」,開絲行代為搜購新絲,從中取利的稱為「絲主人」。每到三、四月間,錢莊放款給絲客人是一項主要的業務。他在想,與其放款給絲客人去買絲,賺取拆息,何不自己做絲客人?

  「我也想做做絲客人。不知道其中有甚麼訣竅?」

  「這我就不曉得了。」阿珠的娘說,「照我想,第一總要懂得絲好壞。第二,要曉得絲的行情,絲價每年有上落,不過收新絲總是便宜的。」

  「絲價的上落,是怎麼來的呢?出得少,價錢就高,或者收的人多,價錢也會高。是不是這樣子?」

  「我想做生意總是這樣。不過,」阿珠的娘又說,「絲價高低,我聽人說,一大半是『做』出來的,都有幾個大戶手裏。」

  聽得這話,胡雪巖精神一振,知道絲價高低,決於大戶的操縱——這個把戲他最在行。

  阿珠的娘這時越談越起勁了,而且所談的也正是胡雪巖想知道的,繭與絲的買賣。

  「如果人手不夠,或者別樣緣故,賣繭子的也有。」她說,「收繭子的有繭行,要官府裏領了『牙帖』才好開。同行有『繭業公所』,新繭上市,同行公議,那一天開秤,那一天為止。價錢也是議好的,不准自己抬價。不過鄉下人賣繭子常要吃虧,除非萬不得已,都是賣絲。」

  「為甚麼要吃虧?」

  「這一點你都不懂?」阿珠插嘴,「繭行殺你的價,你只好賣,不賣擺在那裏,裏頭的蛹咬破了頭,一文不值!」

  「對,對!我也攪糊塗了。」胡雪巖又問:「那麼繭子行買了繭子,怎麼出手呢?」

  「這有兩種,一種是賣給繅絲廠,一種是自己繅了絲賣。」

  「喔,我懂了。你倒再說說絲行看,也要向部裏領牙帖,也有同業公所?」

  「當然囉。絲行的花樣比繭行多得多,各做各的生意,大的才叫絲行,小的叫『用戶』,當地買,當地用,中間轉手批發的叫『划莊』。還有『廣行』、『洋莊』,專門做洋鬼子的生意,那是越發要大本錢了,上萬『兩』的絲擺在手裏,等價錢好了賣給洋鬼子,你想想看,要壓多少本錢?洋鬼子也壞得很,你抬他的價,他不說你貴,表面跟你笑嘻嘻,暗夜下另外去尋路子,自有吃本太重,急於想脫手求現的,肯殺價賣給他。你還在那裏老等,人家已經塌進便宜貨,裝上輪船運到西洋去了——」

  「慢,慢來!」胡雪巖大聲打斷,「等我想一想。」

  她們母女倆都不曉得他要想甚麼?只見他皺緊眉頭,偏著頭,雙眼望著空中,是極用心的樣子,他在想賺洋鬼子的錢!做生意就怕心不齊,跟洋鬼子做生意,也要像繭行收繭一樣,就是這個價錢,願意就願意,不願意就拉倒。那一來洋鬼子非服貼不可。不過人心不同,各如其面,但也難怪,本錢不足,周轉不靈,只好脫貨求現,除非——

  他豁然貫通了!除非能把所有的「洋莊」都抓在手裏。當然,天下的飯,一個人是吃不完的,只有聯絡同行,要他們跟著自己走。

  這也不難!他在想,洋莊絲價賣得好,那個不樂意?至於想脫貨求現的,有兩個辦法,第一,你要賣給洋鬼子,不如賣給我。第二,你如果不肯賣給我,也不要賣給洋鬼子,要用多少款子,拿貨色來抵押,包他將來能賺得比現在多。這樣,此人如果還一定要賣貨色給洋鬼子,那必定是暗底下受人家的好處,有意自貶身價,成了吃裏扒外的半吊子,可以鼓動同行,跟他斷絕往來,看他還狠到那裏去?

  「對啊,對啊!」他想到得意之處,自己拍著手掌笑,彷彿痰迷心竅似地,把阿珠逗得笑彎了腰。

  阿珠的娘,到底不同,有幾分猜到,便即笑著問道:「胡老爺是想做絲生意?」

  「我要做『絲客人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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