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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


  阿珠是比她娘想得更加美。她覺得嫁到胡家,淘氣還在其次,「做小」這兩個字,總是委屈──難得他情深意重,想出一條「兩頭大」的路子來!眼前雖未明言,照他的體貼,一定是這麼個打算,他現在是先要抬舉她爹的身份,做了老闆,才好做他的丈人。將來明媒正娶,自己一樣鳳冠霞帔,坐了花轎來「拜堂」,人家叫起來是「胡太太」,誰也不曉得自己只是「湖州的胡太太」!

  她那裡一廂情願,另一面胡雪岩也在自度得計。幫老張開絲行,當然也有安置阿珠的意思在內──他也相信看相算命,不過只相信一半,一半天意,一半人事,而人定可以勝天。脫運交運的當口,走不得桃花運,這話固然不錯,卻要看桃花運是如何走法?如果把阿珠弄回家去,倘或大小不和,三日兩頭吵得天翻地覆,自己那裡還有心思來做生意?像現在這樣,等於自己在湖州開了個絲行,阿珠和她父母會盡力照應。自己到了湖州,當然住在絲行裡──阿珠也不算大,也不算小,是個外室,將來看情形再說,果然絲行做得發達了,阿珠就是胡家有功之人,那時把她接回家去,自己妻子也就不好說甚麼了。

  他這個念頭,看起來面面俱到,事事可行,真正是一把「如意算盤」。但是,他再也想不到,老張的心思卻變了。

  他雖是搖船出身,也不識多少字,倒是個有骨氣的人。阿珠願意嫁胡雪岩,自己肯委屈「做小」,他妻子又極力贊成,既然母女倆一條心,他也不反對。照他的想法,將來阿珠到了胡家,不管是大小住在一起,還是另立門戶,總歸是在杭州,自己做自己的生意,眼不見為淨,旁人也不會說甚麼閒話。

  此刻不同了。開絲行,做老闆,固然是一步登天,求之不得。但旁人不免要問:「搖船的老張,怎麼會一下子做了老闆?」這話談下去就很難聽了!總不能逢人去分辯:「阿珠給胡某人做小,完全是感情,阿珠自己喜歡他。開絲行是胡某人自己為了做生意方便,就是沒有這樁親事,他依然要開,依然要叫我出面做現成老闆!」這話就算自己能夠說,別人也未見得相信。所以他這時打定主意,開絲行與阿珠嫁胡雪岩,這兩件事決不可夾雜在一起。

  「喂!」躺在鋪上的老張,推推他妻子,低聲問道:「阿珠的事,你們談過了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那『他』怎麼叫你『乾娘』?」

  「這是人家客氣,抬舉我們。」

  「抬舉是不錯。不過『冷粥冷飯好吃,冷言冷語難聽』。」

  「甚麼冷言冷語。」他妻子很詫異地問,「那個在嚼舌頭?」

  「也沒有人在嚼舌頭。是我心裡在想──」

  「好了,好了!」她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,「你不要得福不知!該想想正經,到了湖州,尋那幾個朋友,房子看在甚麼地方?」

  老張對他妻子,七分敬愛三分怕,聽她這語氣,如果自己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,當夜就會有一場大吵,因而隱忍未言。

  一宵無話,第二天一早胡雪岩起身,阿珠服侍他漱口洗臉,由於急著要上岸辦事,連點心都顧不得吃,就起身去了。臨走留下話,中午約在鹽橋一家叫「純號」的酒店見面,又說,如果阿珠和她娘有興致,也一道來逛逛。

  母女倆的興致自然極好。鹽橋大街多的是布店和估衣店,阿珠跟她娘商量:「爹要做老闆了,總不能再穿『短打』,先到估衣店去買件長衫,再自己剪布來做。」

  「好啊!」她娘欣然同意,「我們早點去!」

  她們母女倆高高興興在收拾頭面,預備出門。老張一個人坐在船頭上悶悶不樂,心裡在想,中午一見了面,胡雪岩當然會把銀子交過來,只要一接上手,以後再有甚麼話說,就顯得不夠味道了。要說,說在前面,或者今天先不接銀子,等商量停當了再說。

  他要跟他妻子商量,無奈有阿珠在,不便開口,心裡躊躇無計,而一妻一女倒已經頭光面滑,穿上「出客」的衣服,預備動身了。

  「該走了吧!」阿珠的娘催促老張。

  「爹!」阿珠又嫌她爹土氣,「你把藍布小衫換一換,好不好,壽頭壽腦的,真把人的台都坍光的!」

  由於寵女兒的緣故,老張一向把她這些沒規沒矩的話,當作耳邊風。但話雖不理,該有行動,而他望著她們母女,怔怔地好像靈魂出竅了似的,好半天不開口。

  「呀!」他妻子不勝訝異地:「怎的?」

  老張搖搖頭,接著說了句:「你們娘兒倆去好了。我不去了。」

  「咦!為啥?」

  老張想了想說:「我要幫阿四把船搖回萬安橋去。」

  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,阿珠和她娘的臉上,頓時像眼前的天氣一樣,陰睛不定了。

  「你在想甚麼古裡古怪的心思?」阿珠娘臉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,眼圈都有些紅了,「生來是吃苦的命!好日子還沒有過一天,就要『作』了!」

  「作」是杭州話,通常只用來罵橫也不是,豎也不是,不討人喜歡的孩子,用來責備老張,便有「自作孽、不可活」的意思,話重而怨深,他不能不做個比較明白的表示了。

  「你不要一門心裡只想自己!」他說,「人家白花花一千兩銀子,不是小數目,把它蝕光了怎麼辦?」

  「你啊,『樹葉兒掉下來怕打開頭』,生意還沒有做,開口閉口蝕本!照我這樣子說,一輩子搖船好了,搖到七老八十,一口氣不來,棺材都用不著買,往河裡一推,喂魚拉倒!」

  爹娘吵架,遇到緊要關頭,阿珠總是站在她爹這面,這時便埋怨著說:「娘!何苦說這些話?爹不肯去,讓他不去好了。」

  「對!」阿珠的娘真的生氣了,「枉為他是一家之主。我們敬他,他不受敬,隨他去,我們走!」

  聽得這負氣的話,阿珠又覺得不安,想了想只好這樣說:「怎麼走?路好遠到那裡。」

  路不但好遠,而且郊野小徑,泥濘不堪,就能走進城,一雙腳上的鞋襪亦已不成樣子,不過,這也難不倒她娘,高聲喊道:「阿四,阿四!」

  「阿四到萬安橋去了。」老張說。

  虧得他接了這句口,局面才不致僵持,他妻子氣消了些,聲音卻依舊很大,「我們今天把話說說清楚,你到底是怎麼個意思?」

  「等下再說。」老張這樣回答,一面看了阿珠一眼。

  這一下她們母女倆都懂了他的意思,阿珠有些羞,有些惱,更有些焦憂,看爹這神氣,事情怕要變卦。

  「阿珠!你到後面去看看,燉在爐子上的蹄筋,怕要加水了。」

  借這個因由把她支使了開去,夫妻倆湊在一起談私話。老張第一句話就問:「人家姓胡的,對阿珠到底是怎麼個主意?你倒說說看!」

  「何用我說?你還看不出來?」

  「我怎麼看不出?不過昨天看得出,今天看不出了。」

  「這叫甚麼話?」

  「我問你,」老張想了想說,「他到底是要做絲生意,是要我們阿珠,還是兩樣都要?」

  「自然兩樣都要。」

  「他要兩樣,我只好做一樣,他要我們阿珠,開絲行請他去請教別人,要我替他做夥計來出面,娶阿珠的事就免談。」

  「這為啥?」他妻子睜大了眼問,「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看。」

  他的道理就是不願意讓人笑他,靠裙帶上拖出一個老闆來做,「一句話,」他很認真地說,「我貧雖貧,還不肯擔個賣女兒的名聲!」

  人人要臉,樹樹要皮!他妻子在想,也不能說他的話沒有道理。但事難兩全,只好勸他委屈些。

  「你脾氣也不要這麼倔,各人自掃門前雪,沒有那家來管我們的閒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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