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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


  「原來是『七裡絲』,不是『緝裡絲』。」胡雪岩欣然領悟,「真是凡事要請教內行。」

  「七」與「緝」字異而音同,所以阿珠聽得莫名其妙,在旁邊笑他:「甚麼『七裡絲』不是『七裡絲』?姓胡的,不姓胡,這叫甚麼怪話?」

  胡雪岩笑笑不答──這時沒有心思來跟她鬥嘴開玩笑,他腦中有七八個念頭在轉,自己靜一靜,略略理出了一個頭緒,才重拾中斷的話題。

  「養蠶我是明白了。怎麼樣繅絲,絲做出來,怎麼賣出去,我還不大懂。」

  於是阿珠的娘,把土法繅絲的方法講給他聽,用一口大鍋,燒滾了水,倒一升繭下去,用根木棍子攪著,鍋上架兩部小絲車,下麵裝一根竹管,等把絲頭攪了出來,通過竹管,繞小車一匝,再引入地上的大絲車。抽盡了絲,蠶蛹自然出現,如果絲斷了再攪,攪出絲頭來,抽光了為止。

  「繅絲也辛苦。」阿珠的娘的說,「繭子不趕緊繅出絲來,裡頭的蛹咬破了頭,繭子就沒有用了。所以繅絲一定是一家大小動手,沒日沒夜趕完為止。胡老爺你想想看,站在滾燙的小鍋旁邊,不停手的攪,不停手的抽絲,加以蠶蛹燙死了的那股氣味,真正是受罪。倘或遇著繭子潮軟,抽絲不容易,那就越發苦了。還有攪了半天,抽不出頭的,那叫『水繭』,只好撈出來丟掉,白費心血。」

  「苦雖苦,總也有開心的時候。」

  「當然囉,一直是苦的事情,天下沒有人去做的。到繅成絲,『絲客人』一到鎮上,那就是開心的時候到了──絲價年年在漲,新絲賣來的錢,著實可以派點用場。」

  這觸及到胡雪岩最需要瞭解的地方了。

  「絲客人」這個名稱,他是懂的,帶了大批現銀到產地買絲的,稱為「絲客人」,開絲行代為搜購新絲,從中取利的稱為「絲主人」。每到三、四月間,錢莊放款給絲客人是一項主要的業務。他在想,與其放款給絲客人去買絲,賺取拆息,何不自己做絲客人?

  「我也想做做絲客人。不知道其中有甚麼訣竅?」

  「這我就不曉得了。」阿珠的娘說,「照我想,第一總要懂得絲好壞。第二,要曉得絲的行情,絲價每年有上落,不過收新絲總是便宜的。」

  「絲價的上落,是怎麼來的呢?出得少,價錢就高,或者收的人多,價錢也會高。是不是這樣子?」

  「我想做生意總是這樣。不過,」阿珠的娘又說,「絲價高低,我聽人說,一大半是『做』出來的,都有幾個大戶手裡。」

  聽得這話,胡雪岩精神一振,知道絲價高低,決於大戶的操縱──這個把戲他最在行。

  阿珠的娘這時越談越起勁了,而且所談的也正是胡雪岩想知道的,繭與絲的買賣。

  「如果人手不夠,或者別樣緣故,賣繭子的也有。」她說,「收繭子的有繭行,要官府裡領了『牙帖』才好開。同行有『繭業公所』,新繭上市,同行公議,那一天開秤,那一天為止。價錢也是議好的,不准自己抬價。不過鄉下人賣繭子常要吃虧,除非萬不得已,都是賣絲。」

  「為甚麼要吃虧?」

  「這一點你都不懂?」阿珠插嘴,「繭行殺你的價,你只好賣,不賣擺在那裡,裡頭的蛹咬破了頭,一文不值!」

  「對,對!我也攪糊塗了。」胡雪岩又問:「那麼繭子行買了繭子,怎麼出手呢?」

  「這有兩種,一種是賣給繅絲廠,一種是自己繅了絲賣。」

  「喔,我懂了。你倒再說說絲行看,也要向部裡領牙帖,也有同業公所?」

  「當然囉。絲行的花樣比繭行多得多,各做各的生意,大的才叫絲行,小的叫『用戶』,當地買,當地用,中間轉手批發的叫『劃莊』。還有『廣行』、『洋莊』,專門做洋鬼子的生意,那是越發要大本錢了,上萬『兩』的絲擺在手裡,等價錢好了賣給洋鬼子,你想想看,要壓多少本錢?洋鬼子也壞得很,你抬他的價,他不說你貴,表面跟你笑嘻嘻,暗夜下另外去尋路子,自有吃本太重,急於想脫手求現的,肯殺價賣給他。你還在那裡老等,人家已經塌進便宜貨,裝上輪船運到西洋去了──」

  「慢,慢來!」胡雪岩大聲打斷,「等我想一想。」

  她們母女倆都不曉得他要想甚麼?只見他皺緊眉頭,偏著頭,雙眼望著空中,是極用心的樣子,他在想嫌洋鬼子的錢!做生意就怕心不齊,跟洋鬼子做生意,也要像繭行收繭一樣,就是這個價錢,願意就願意,不願意就拉倒。那一來洋鬼子非服貼不可。不過人心不同,各如其面,但也難怪,本錢不足,周轉不靈,只好脫貨求現,除非──

  他豁然貫通了!除非能把所有的「洋莊」都抓在手裡。當然,天下的飯,一個人是吃不完的,只有聯絡同行,要他們跟著自己走。

  這也不難!他在想,洋莊絲價賣得好,那個不樂意?至於想脫貨求現的,有兩個辦法,第一,你要賣給洋鬼子,不如賣給我。第二,你如果不肯賣給我,也不要賣給洋鬼子,要用多少款子,拿貨色來抵押,包他將來能賺得比現在多。這樣,此人如果還一定要賣貨色給洋鬼子,那必定是暗底下受人家的好處,有意自貶身價,成了吃裡扒外的半吊子,可以鼓動同行,跟他斷絕往來,看他還狠到那裡去?

  「對啊,對啊!」他想到得意之處,自己拍著手掌笑,彷佛痰迷心竅似地,把阿珠逗得笑彎了腰。

  阿珠的娘,到底不同,有幾分猜到,便即笑著問道:「胡老爺是想做絲生意?」

  「我要做『絲客人』。」

  「果不其然!」阿珠的娘得意的笑了,「胡老爺要做絲生意。」

  阿珠當然更是喜心翻倒,不僅是為了這一來常有跟胡雪岩聚會的機會,而且也因為自己的心願,居然很快地就達成,所以有著近乎意外的那種驚喜。

  「不過,乾娘──」胡雪岩這樣叫阿珠的娘。

  那是杭州人慣用的一種稱呼,還是南宋的遺風,義母叫乾娘,姑母也叫乾娘,凡是對年紀比自己大的婦人而自願執後輩之禮的,都可以這樣稱呼。因此這一叫,叫得阿珠的娘,受寵若驚。

  「不敢當,不敢當!」她連連遜謝,近乎惶恐的,「胡老爺千萬不要這樣叫!」

  她在謙虛,阿珠卻在旁邊急壞了!這一聲「乾娘」,在她聽來就如胡雪岩跟她開那個玩笑,說要叫娘為「丈母娘」是差不多的意思,所以表面沒有甚麼,心一直在跳。她想:人家要來親近,你偏偏不受,這算甚麼意思呢?

  因此,胡雪岩還沒有開口,她先發了話:「人家抬舉你,你不要不識抬舉!」

  知女莫若母,胡雪岩的「乾娘」,立即有所意會,她自己也覺得大可不必如此堅辭不受。不過也不便把話拉回來,最好含含糊糊過去,等你再叫時不作聲,那一下「乾娘」就做定了。

  於是她笑著罵阿珠:「你看你,倒過來教訓起我來了!」

  她們母女倆的語氣眼風,一五一十都看在胡雪岩眼裡,此時忙著要談正經,沒有功夫理這回事,「乾娘!」他說,「我做『絲客人』,你做『絲主人』好不好?」

  「胡老爺在說笑話了。」做「絲主人」就是開絲行,阿珠的娘說,「我又不開絲行,那裡有絲賣給你?」

  「不要緊!我來幫你開。」

  「開甚麼?」阿珠又插嘴,「開絲行?」

  「對!」答得非常爽脆。

  阿珠的娘看看他,又看看女兒,這樣子不像說笑話。但如果不是笑話,卻更讓她困惑,「胡老爺,」她很謹慎地問:「你自己為甚麼不來開?」

  「這話問得對了!」胡雪岩連連點頭,「為甚麼我自己不來開呢?第一,我不是湖州人,做生意,老實說,總有點欺生的。第二,王大老爺在湖州府,我來做『客人』不要緊,來做『主人』,人家就要說閒話了。明明跟王大老爺無關,說起來某某絲行有知府撐腰,遭人的忌,生意就難做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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