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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


  「我忽然想起一樁要緊事。」胡雪岩順口掩飾著,「剛才談到甚麼地方了?」

  阿珠倒又不關心他太太的愛好了,咬著嘴唇,微垂著眼,死瞪住他看。

  「我要說你了,」胡雪岩笑道,「莫非你也變了啞巴?」

  「我也忽然想起一樁事,我要看你剛才說的話是真,是假?」

  「你以為我說有要緊事是騙你?」

  「不是甚麼騙我,你在打主意要走了!」

  「你的心思真多。不過,」胡雪岩望著窗外,「天快黑了,這地方上岸不便,而且看樣子要下雨。我說句實話,你不說我倒記不起,你一說正好提醒我,我該走了。」

  阿珠心裡十分生氣,明明早就想走了,還要說便宜話,於是轉身向外,故意拉長了聲音喊船夥計:「阿四,搭跳板,送客!」

  「還早啊!」她娘馬上應聲,「胡老爺再坐一歇。」

  「不要留他!天黑了,要下雨了,路上不好走,等下滑一跤,都怪你!」明明負氣,偏是嚦嚦鶯聲,入耳只覺好聽有趣。胡雪岩無論如何忍不下心來說要走,笑笑答道:「我不走,是阿珠在趕我。」

  「阿珠又沒規矩了。胡老爺,你不要理她!等我收拾桌子泡茶來你吃。」等收拾了桌子,重新泡上一碗上品龍井新茶來,天氣果然變了,船篷上滴滴答答響起了雨聲。

  「黃梅天,說睛就晴,一下功夫,天又好了。」

  阿珠的娘說這話的用意,胡雪岩當然知道,是唯恐他要走,或者雖不走而記掛著天黑雨滑,道路泥濘,不能安心坐下來。他向來不肯讓人有這種懸揣不安的感覺,心想既來之則安之,真的要走,那怕三更半夜,天上下冰雹,總也得想出辦法來脫身,那就不如放大方些。

  於是他說,「隨它下好了,反正不好走就不好走,你們船上我又不是沒有住過。」

  這一說,她們母女倆臉上的神色,立刻就都不同的。「是啊!」阿珠的娘說,「明天一早走也一樣。」

  「不過我今天晚上實在有件要緊事。也罷,」他慨然說道,「我寫封信,請你們那位夥計,替我送一送。」

  「好的!」阿珠的娘要吩咐她女兒去取筆硯,誰知阿珠的心裡來得快,早就在動手了。

  打開櫃子取出一個紅木盤,文房四寶,一應俱全。原是為客人預備的,只是久已不用,硯墨塵封,阿珠抹一抹乾淨,隨手伸出春蔥樣的一隻指頭,在自己的茶碗裡蘸了幾滴水珠,注入硯中,替他磨墨。

  她磨墨,他在腹中打草稿,此是胡雪岩的一短,幾句話想了好半天,把張信紙在桌上抹了又抹,取支筆在硯臺中舐了又舐,才算想停當。

  信是寫給劉慶生的,請他去通知自己家裡,只說:今夜因為王有齡有要緊公事,要徹夜會商,不能回家。其實這麼兩句話,叫船夥計阿四到自己家去送個口信,反倒簡便,只是胡雪岩怕阿四去了,會洩漏自己的行蹤,所以特意轉這樣一道手。

  辦了這件事,胡雪岩就輕鬆了,但阿珠看在眼裡,卻又不免猜疑,胡雪岩怕是個怕老婆的人?轉念又想,這正是胡雪岩的好處,換了那些浪蕩子弟,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,把太太丟在家,獨守空房,那怕提心吊膽,一夜坐等,也不會放在他心上。

  「好了!」他喝著茶說,「有事,你就談吧!」

  明明有終身大事要談,說破了,阿珠反倒不願,「你這個人!」她說,「一定要有事談,才留你在這裡嗎?」

  「就是閒談,總也要有件事。」胡雪岩問道,「阿珠,你在湖州住過幾年?」

  「那怎麼說得出?來來去去,算不清楚了。」

  「湖州地方你總很熟是不是?」

  「當然不會陌生。不過也不是頂熟。」阿珠又說,「你問它做甚麼?」

  「王大老爺放了湖州府,我總要打聽打聽那裡的情形。」

  「我倒問你。」阿珠忽然然注意地,「你是不是也要到湖州去做官?」

  這話讓胡雪岩很難回答,想了一會答道:「湖州我是要常去的。不過,至多是半官半商。」

  「怎麼叫『半官半商』?又做官又做生意?」阿珠心中靈光一閃,就像黑夜裡在荒野中迷路,忽然一道閃電,恰好讓她辨清了方向,不由得精神大振,急急問道:「你要到湖州做啥生意?是不是開錢莊。」

  「不是開錢莊。」胡雪岩答說:「我想做絲生意。」

  「這就一定要到湖州去!」阿珠很高興,也很驕傲地說:「我們湖州的絲,天下第一!」

  「是啊!因為天下第一,所以外國人也要來買。」

  阿珠說的「天下」,是照多少年來傳統的定義,四海之內,就是天下。胡雪岩到過上海,曉得了西洋的情形,才知道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,所以他口中的天下,跟阿珠所想的不同。

  「原來你買了絲要去『銷洋莊』!」阿珠說道,「銷洋莊的絲,一直都是廣幫客人的生意。」

  「別人好做,我也好做。」胡雪岩笑道:「阿珠,看樣子,你倒不外行。」

  「當然囉,」她揚著臉,把腰一挺,以致一個豐滿的胸部鼓了起來,顯得很神氣地,「你想想,我是甚麼地方人?」

  「那好!你把你們湖州出絲的情形倒講給我聽聽看。」

  阿珠知道,這不是閒談,胡雪岩既然要做這行生意,當然要先打聽得越清楚越好,她怕自己說得不夠明白,甚至說錯,因而把她娘也去搬請了來,一起來細談。

  「這個──」阿珠的娘說,「我們無錫鄉下也養蠶的,不過出的多是『肥絲』,不比湖州多是『細絲』──」

  「怎麼叫『肥絲』?」胡雪岩打斷她的話問。

  「絲分三種,上等繭子繅成細絲,上、中繭繅成肥絲,下等繭子繅成的就是粗絲。粗絲不能上織機,織綢一定得用肥絲和細絲,細絲為經,肥絲為緯。」

  這一說,胡雪岩立即就懂了細絲質地高於肥絲的道理,因為杭州的「織造衙門」,下城一帶,「機坊」林立,他也聽人說過,一定要堅韌光亮的好絲,才能做「經」絲。

  「在湖州,女孩子十一二歲就懂養蠶,養蠶實在辛苦,三、四月裡稱為『蠶月』,真正是六親不認,門口貼張紅紙就是『擋箭牌』,那怕鄰舍都不往來。」

  「聽說還有許多禁忌,是不是?」

  「禁忌來得個多。」阿珠的娘說,「夫婦不能同房,也不能說甚麼風言風語,因為『蠶寶寶』最要乾淨──」

  接下來,她細談了養蠶的過程,由初生到成繭,經過「三眠」,大概要二十八天到四十天的功夫,喂蠶有定時,深更半夜,都得起身飼食,耽誤不得一刻。育蠶又最重溫度,門窗緊閉,密不通風,如果天氣驟變,覺得冷了,必須生火,常有些養蠶人家,不知不覺間倦極而眠,以致失火成災。

  育蠶當然要桑葉,空有桑樹,固然無用,蠶多桑少,也是麻煩,有時不得不把辛苦養成一半的蠶棄置。這是養蠶人家最痛苦的事。

  這一談,把胡雪岩記憶中的關於蠶絲的知識勾了出來,便即問道,「最好的絲,是不是叫『緝裡絲』?」

  「大家都這麼說。」阿珠的娘答道,「那地方離南潯七裡路──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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