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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


  這不暇考慮的一個動作,等做出來了,心裡卻又不安,怕他誤會她生了氣,所以順口說了句:「我去看看,湯好了沒有?」

  原是句托詞。一臉的紅暈,她也羞于見娘,回到自己的鋪上,撫著胸,摸著臉,只是對自己說:把心定下來!

  心一定又想起她爹娘那天晚上的話,老夫婦沒有防到隔艙有耳,說來一無顧忌,「女大不中留,我看阿珠茶不思,飯不想,好像有點──」她爹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「有點甚麼?」

  「好像害相思病。」

  「死鬼!」她娘罵他,「自己女兒,說得這樣難聽!」

  「我是實話。你說,我是不是老實話?」

  她娘不響,好半天才問:「你看,那位胡老爺人怎麼樣?」

  「這個人將來一定要發達的──」

  「我不是說他發達不發達。」她娘搶著又說,「我是說,你看他有沒有良心?」

  「你怕他對阿珠沒有良心?我看,這倒不會。不過,你說的,不肯阿珠給人家做小。何以現在又問這話?」

  「我不肯又怎麼樣?阿珠喜歡他,有甚麼辦法?」

  「怎麼樣呢?我只看她茶不思,飯不想,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提過胡老爺。」

  「在你面前當然不會。」阿珠的娘說,「在我面前,不曉得提過多少回了,無緣無故就會扯到姓胡的頭上,這一趟到上海的客人,不是很刮皮嗎?阿珠背後說起來,總是『人家胡老爺不像他』,『人家胡老爺才是好客人』,你聽聽!」

  「那麼,你現在到底是怎麼個意思呢?」

  「我也想穿了,只要小倆口感情好,做大做小也就不管它了!不過,」她娘換了種敬重丈夫的語氣:「這總要做老子的作主。」

  「也由不得我作主。我老早說過,照我的意思,最好挑個老實的,一夫一妻,苦就苦一點。只是你不肯,她不願。那就你們娘兒倆自己去商量好了。」

  「女兒不是我一個人的,你不要推出不管。」阿珠的娘說,「你也去打聽打聽,到底胡老爺住在那裡?信和的張老闆一定曉得,你去問他!」

  「問到了做甚麼?你要去看他?」

  「一則看他,二則看他太太,如果是只雌老虎,那就叫阿珠死了這條心吧!」

  這是十天前的話,果然尋著了「胡老爺」,而且一請就來。就不知道她娘看見了胡太太沒有,為人如何?阿珠心裡這樣在轉著念頭。

  唉!她自己對自己不滿,這樣容易明白的事,何以好久都猜不透?只要到了胡家,自然見著了胡太太,如果胡太太真個是只「雌老虎」,從娘那裡先就死了心,決不肯承攬這筆短途的生意,更不會待他這樣子的殷勤親熱。照此看來,娘不但見著了胡太太,而且看得胡太太十分賢慧,有氣量,將來女兒嫁過去,有把握不會吃虧受氣,所以今天完全是像「毛腳女婿」上門一般待他。這不是明擺著的事,為何自己思前想後一直想不通?

  這下倒是想通了,但剛有些定下來的心,卻越發亂了。

  「阿珠啊!」她聽得她娘在喊,「來把湯端了去!」

  這一叫使得阿珠大窘,自己摸一摸臉,簡直燙手,料想臉色一定紅得像岸上的榴花一樣,但不答應也不得,便高聲先答一句:「來了!」

  「快來啊!湯要冷了。」

  萬般無奈,只好這樣答道:「娘,你自己端一端,我手上不空。」

  「你在做啥?」

  甚麼也不做,只像一碗熱湯一樣,擺在那裡,等自己的臉冷下來。她又用涼水洗了一把臉,脫去軟緞背心,剛解衣鈕,聽得一聲門響,嚇一大跳,趕緊雙手抱胸,掩住衣襟。

  「走進來也不說一聲!」她埋怨她娘,「嚇得我魂靈都出竅了。」

  「你也是,這時候擦甚麼身?」她娘催她:「快點!你也來幫著招呼,招呼。」

  這一下妙極,「手上不空」的原因也有了,臉上的顏色也遮掩了。阿珠大為得意,把手巾一丟,扣好衣鈕,拿下襬抹一抹平,重新走到了前艙。

  胡雪岩已經在吃飯了,一碗剛剛吃完,她伸手去接飯碗,他搖搖頭說:「吃得太飽了!」

  「那麼你多吃點湯。這碗三絲蓴菜湯,是我娘的拿手菜。」

  「沒有一樣不拿手,請王大老爺那天,大致就照這個樣子,再添兩個炒菜,弄只汽鍋雞。」

  「甚麼叫汽鍋雞?」阿珠笑道:「江西人補碗,『嘰咕嘰』!」

  胡雪岩忍不住笑了,笑停了說:「原來你也有不曉得的菜!汽鍋雞是雲南菜,王大老爺是福建人,生長在雲南,所以喜歡雲南口味。汽鍋雞我也是在他家頭一回吃,做法我也學會了,等下我再傳授給你娘。」

  「不要,不要,你教我好了。」阿珠往後看了看,「不要給我娘曉得。」

  「咦!這為啥?」

  「我娘總說我笨手笨腳,沒有一樣菜燒得入味的。我現在也要學一樣她不會的,只怕見都沒有見過,那就盡由得我說了。」

  「好,我教你!」胡雪岩把汽鍋雞的做法傳授了她。

  「這並不難嘛!」

  「本來就不難,只是那只鍋不容易找,我送你們一個。」胡雪岩又說:「我倒要嘗一嘗你這個徒弟的手藝,看比我另外的一個徒弟是好是壞?」

  「另外一個徒弟是那個?」

  胡雪岩笑笑不響。阿珠也猜到了是誰,心裡頓起一種異樣的感覺,好像有些不舒服,但又不能不關心。

  她又想,不問下去倒顯得自己有甚麼忌諱似地,十分不妥。於是問道:「是胡太太?」

  「當然是她。」

  「胡太太的這樣菜,一定做得地道?」

  「也不見得。」胡雪岩說,「她不大會做菜,也不大喜歡下廚房。」

  「那麼喜歡甚麼呢?」

  胡雪岩有些猜到,她是在打聽他太太的性情,因而想到她娘那天也可能借送食物為名,特意來觀望風色。如果自己的猜想不錯,只怕今天就要有個了斷。

  這是個難題,在自己這方面來說,對於阿珠的態度,根本還未到可以作最後決定的時候,那就得想個甚麼好辦法來搪塞,既要達到自己的目的,又要不傷阿珠的感情。

  「咦!怎麼了,忽然變啞巴了?」阿珠見他久久不語,這樣催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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