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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


  原是托詞,讓他釘緊了一問。得要想幾句話來圓自己的謊,偏偏腦筋越緊越笨,越笨越急,漲紅了臉,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。

  「好了,好了!」胡雪岩大為不忍,「不便說就不說。」

  「是啊,這樁事情不便說。」阿珠如釋重負似地笑道:「現在,你有甚麼話,請你儘管說,我一定留心聽。」

  「我勸你,不要把你娘的話太當真!」他放低了聲音說,「身外之物要看得開些──」

  他講了一套「身外之物」的道理,人以役物,不可為物所役,心愛之物固然要當心被竊,但為了怕被竊,不敢拿出來用,甚至時時憂慮,處處分心,這就是為物所役,倒不如無此一物。

  「所以,」他說,「你的腦筋一定要轉過來。丟掉就丟掉,沒有甚麼了不得!不然,我送你這幾樣東西,倒變成害了你了。」

  他把這番道理說得很透澈,無奈阿珠大不以為然,「你倒說得大方,『丟掉就丟掉』!你不心疼我心疼。」她忽有怨懟,「你這個人就是這樣,說丟掉就丟掉,一點情分都沒有。對人對東西都一樣!」

  「你說『對人對東西部一樣』,這個『人』是那個?」

  「你還問得出口?」阿珠冷笑,「可見得你心裡早沒有那個『人』了!」

  「虧你怎麼想出來了?」胡雪岩有些懊惱,「我們在講那幾樣東西,你無緣無故會扯到人上面?我勸你不必太看重身外之物,正是為了看重你,你連這點道理都想不明白?再說,我那麼忙,你娘來一叫我就來,還要怎麼樣呢?至於王大老爺上任要雇船,你也得替我想想,照我在王大老爺面前的身份,好不好去管這種小事情?」

  「我曉得,都歸庶務老爺管,不過你提一聲也不要緊啊!」

  「這不就是插手去管嗎?你總曉得,這都有回扣的,我一管,庶務就不敢拿回扣了。別人不知道用你家的船,另有道理,只說我想要回扣。我怎麼能背這種名聲?」

  阿珠聽了這一番話,很快地看了他一眼,把眼皮垂下去,長長的睫毛閃動著,好久不作聲。

  那是石火電光般的一瞥,但包含著自悔、致歉、佩服、感激,以及求取諒解的許多意思在內,好像在說:你不說明白,我那裡知道?多因為我的見識不如你,想不到其中有這麼多道理。我只當你有意不用我家的船,是特意要避開我,其實你是愛莫能助──一請就來,你也不是有意避我。看來是我錯怪了人!也難為你,一直逼到最後你才說破!我不對,你也不對,你應該曉得我心裡著急,何不一來先就解釋這件事?倘或你早說明白,我怎麼說那許多叫人刺心的話,也許你倒不在乎,但是你可知道我說這些話心裡是如何懊悔?

  女兒家的曲曲心事,胡雪岩再機警也難猜透,不過她有愧歉之意,卻是看得出來的。他的性情是最不願意做煞風景的事,所以自己先就一下撇開,搖著手說:「好了,好了,話說過就算數了,不要去東想西想。喂,我問你。」

  最後一句聲音大了些,彷佛突如其來似地,阿珠微吃一驚,抬起頭來睜大了雙眼看著他。

  「你娘今天弄了些甚麼菜給我吃?」

  「我還不曉得。」

  「咦!」胡雪岩說,「這就怪了,你怎麼會不曉得。莫非──」

  他本來想取笑她,說是「莫非一遍一遍在船頭上望?」話到口旁,警覺到這個玩笑開不得,所以縮住了口。

  話是沒有說出口,臉上那詭秘的笑容卻依然在。阿珠也是極精靈的人,頓時就逼著問:「莫非甚麼?」

  「莫非,」胡雪岩隨口答道:「你在生我的氣,所以懶得去問?」

  「你說這話沒有良心!」她說,但也並不見得生氣,卻轉身走了出去。

  很快地,她又走了回來,手裡多了一個託盤,裡面一隻蓋碗,揭開碗蓋來看,是冰糖煮的新鮮蓮子、湖菱和芡實,正是最時新、最珍貴的點心。另外有兩隻小碟子,一黃一紅,黃的是桂花醬,紅的是玫瑰鹵,不但香味濃郁,而且鮮豔奪目。

  「一天就替你弄這一碗點心,你還說我懶得管你,是不是沒有良心?」

  胡雪岩看碗中的蓮子等物,剝得極其乾淨,粒粒完整,這才知道她花的功夫驚人,心裡倒覺得老大不過意。

  「吃啊!」阿珠說,「兩樣鹵子隨你自己調,我看玫瑰鹵子好。」

  「我實在捨不得吃,留著聞聞看看。」

  「咄!」阿珠笑了,「跟伢兒一樣。」說著用小銀匙挑了一匙玫瑰鹵調在碗裡,然後往他面前一推,「冷了不好吃了。」

  「你自己呢?」

  「我啊!找自己才懶得弄呢。倒是我爹叨你的光,難得吃這麼一碗細巧點心。」

  「真正是細巧點心!皇帝在宮裡,也不過如此。對不!」胡雪岩又說,「宮裡雖然四時八節,有各地進貢的時鮮貨,到底路遠迢迢,那裡一上市就有得吃?」

  阿珠聽了他的話,十分高興,「這樣說起來,你的福氣比皇帝還要好?」她拿手指刮著臉羞他:「說大話不要本錢,世界上再沒有比你臉皮厚的人!」說完,自己倒又笑了,接著扭身往後,到後梢去幫忙開飯。

  胡雪岩倒不是說大話,真的自覺有南面王不易之樂,一人坐在爽氣撲人的船窗邊,吃著那碗點心,眼望著平疇綠野,心境是說不出的那種開闊輕鬆。

  當然,阿珠彷佛仍舊在他眼前,只要想到便看得見,聽得到,一顰一笑,無不可人。他開始認真考慮他與她之間的將來了。

  想不多久,思路便被打斷,阿珠來開飯了,抹桌子,擺碗筷,一面告訴他說:「四菜一湯,兩個碟子,夠你吃的了。今天有黃花魚,有蓴菜。」

  話沒有說完,阿珠的娘已端了菜來,密炙文火,新鮮荷葉粉蒸肉,鹵備瓜蒸黃花魚,炸響鈴,另外兩個下酒的冷碟,蝦米拌黃瓜,鹵時件。然後自己替胡雪岩斟了杯「竹葉青」,嘴裡說著客氣話。

  「多謝,多謝!」胡雪岩指著桌面說:「這麼許多菜,我無論如何吃不下。大家一起來!」

  「從沒有這個規矩!」阿珠的娘也知道他的弦外之意,所以接著又自己把話拉回來,「不過一個人吃悶酒也無趣,讓阿珠敬胡老爺一杯。」

  阿珠是巴不得她娘有這一句,立刻掉轉身子,去拿了一小酒杯,同時把她的那雙銀筷子也捏了在手裡。

  「胡老爺,到底那天要用船?」

  「五月初七一早動身。」他說,「來去總得兩天。」

  「寧願打寬些。」阿珠在旁接口,「兩天不夠的。」

  「也對。」胡雪岩說,「這樣,加一倍算四天好了。」

  「菜呢?」

  「隨你配,隨你配!」胡雪岩是準備好了,從小褂口袋裡取出一張銀票,遞了過去,「你先收了,不夠我再補。」

  阿珠的娘是識得字的,看那銀票是二十兩,連忙答道:「有得多!那裡用得著這許多?」

  「端午要到了。多了你自己買點東西吃,節禮我就『折幹』了。」

  阿珠的娘想了想說:「好,多的銀子就算存在我這裡。好在胡老爺以後總還有坐我們船的時候。」說完,她就退了出去。

  胡雪岩顧不得說話!一半也是有意如此,不喝酒先吃菜,而實在也是真正的享用,連著吃了好幾筷魚,才抬頭笑道:「阿珠,我有個辦法,最好有這樣一位丈母娘,那我的口福就好了!」

  表面上是笑話,暗地裡是試探,遇著情分還不夠的女孩子,這就是唐突,會惹得對方生氣,非挨駡不可。但在阿珠聽來,又不以為是試探,竟是他吐露真意,作了承諾,頓時臉也紅了,心也跳了,忸怩萬分,恨不得就從窗口,「撲通」一聲跳到河裡去泅水,躲開他那雙眼睛。

  幸好,胡雪岩只說話時看了她一眼,說完依舊埋頭大嚼。不過阿珠眼前的羞窘雖無人得見,心裡的波瀾卻連自己都覺得難以應付,她霍地一下站起來就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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