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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


  「這不用說,當然是在部裏做了手腳?」王有齡問。

  「是的。」秦壽門答道,「運動了一個刑部主事。這算是疏忽,罰俸三個月,不過幾十兩銀子,但就這樣一舉手之勞的『疏忽』,非一千銀子不辦。」

  「這是好事!為人延嗣,絕大陰功,還有一千兩銀子進賬。」胡雪巖笑道:「何樂不為?」

  「其奈壞法何?」秦壽門說,「倘或查封、抄家的文書,也是這麼橫生枝節,國庫的損失,誰來認賠?」

  「若有其事,也算疏忽?」

  「此是何等大事,不容疏忽也不會疏忽。國法不外乎人情,所以聽訟執法,只從人情上去揣摩,疑竇立見。譬如說某人向來精細,而某事忽然疏忽,此一疏忽又有大出入,其事便可疑了。又譬如『例案』,向來如此辦理,而主管其事的忽然說,這麼辦是冤枉的,駁了下來,甚至已定讞的案子,把它翻案。試問,這一案冤枉,以前同樣的案子就不冤枉?何以不翻?只從這上面去細想一想,其中出了甚麼鬼?不言可知。」

  聽這番話,足見得秦壽門是個極明白事理的人。王有齡當然覺得欣慰。但刑名一道對縣官的前程,關係太大——老百姓對父母官的信服與否,首先也就是從刑名上看。只要年成好,地方富庶,錢糧的浮收及各種攤派,稍微過分些,都還能容忍,若是審理官司,有理的一方受屈,無理的一方贏了,即或是無心之失,也會招致老百姓極大的不滿,說起來必是「貪贓枉法」。所以王有齡對秦壽門看得比楊用之重,事先跟胡雪巖說好了的,自己不便頻頻質疑,要他借閒談多發問,藉以考一考秦壽門的本事,此時便又遞了個眼色過去。

  於是胡雪巖裝得似懂非懂的樣子,用好奇而仰慕的語氣問道,「都說刑名老夫子一支筆厲害,一個字的出入,就是一家人的禍福,又說『天下文章在幕府』,我問過人,也說不出個所以然。今天遇見秦老夫子,一定可以教一教我了!」

  又捧刑名師爺又捧他本人,這頂雙料的高帽子,秦壽門戴得很舒服,而且酒到半酣,談興正好,便矜持地笑道:「『讀書萬卷不讀律,致君堯舜知何術?』所謂『天下文章,出於幕府』,言其實用而已,至於一個字的出入,關乎一家人禍福,這話倒也不假。不過,舞文弄墨,我輩大忌。總之,無事不可生事,有事不可怕事。」

  在座的人連連點頭,吳委員肚子裏有些墨水,尤其覺得「舞文弄墨,我輩大忌」八個字,近乎見道之言,因而說道。「我也要請教!」

  「先說無事不可生事——」

  秦壽門講了個故事作例證:曾有一省的巡撫與藩司不和,巡撫必欲去之而後快,苦於那藩司既清廉又能幹,找不著他的錯處。後來找到一個機會,文廟丁祭,那藩司正好重傷風,行禮的時候,咳個不停,巡撫抓住他這個錯,跟幕友商量,那幕友順從東家的意思,舞文弄墨,大張旗鼓,奏劾那藩司失儀不敬。

  凡有彈劾,朝廷通常總要查了再說,情節重大則由京裏特派欽差,馳驛查辦。類此事件,往往交「將軍」或者「學政」查報。那一省沒有駐防的將軍,但學政是每一省都有的,這位學政文廟丁祭也在場,知道藩司的失儀,情非得已。就算真的失儀,至多事後教訓一頓,又何至於毛舉細故,專摺參劾?

  由於這一份不滿的心情,那學政不但要幫藩司的忙,還要給巡撫吃點苦頭。但是他不便公然指摘巡撫,讓朝延疑心他有意袒護藩司,所以措詞甚難。

  這位學政未曾中舉成進士以前,原學過刑名,想了半天,從巡撫原奏的「親見」二字中,欣然有悟,隨即提筆覆奏,他說他丁祭那天,雖也在場,但無法查覆這一案,因為「臣位列前班,理無後顧」,不知道藩司失儀了沒有?

  就這輕描淡寫八個字,軍機大臣一看便知道,是巡撫有意找藩司的麻煩,因為行禮時巡撫也是跪在藩司前面,如何知道後面的藩司失儀?照此說來,是巡撫先失儀往後面看了,才發現藩司失儀。結果兩個人都有處分。

  原被告各打五十板,自然是原告失面子,被告雖受罰,心裏是痛快的。

  「這真是『世上本無事,庸人自擾之』。」吳委員說,「壞在那巡撫的幕友不能痛切規勸。」

  「這話說中了癥結所在。」秦壽門向王有齡看了一眼,「我輩既蒙東家不棄,處事自有必不可搖的宗旨,一時依從,留下後患,自誤誤人,千萬不可。只是忠言往往逆耳,難得有幾位東家沒有脾氣。」

  「老夫子請放心!」王有齡急忙表明態度,「我奉託了老夫子,將來刑名方面,自然都請老夫子作主。」

  「有東翁這句話,我可以放心放手了。今天我借花獻佛,先告個罪,將來要請東翁恕我專擅之罪。」

  說著他舉杯相敬,王有齡欣然接受,賓主如魚得水,在座的人亦都覺得很愉快。轟然祝飲,鬧過一陣,重拾中斷的話題。

  「現在要談有事不可怕事。」吳委員提高了聲音說道,「索性也請老夫子舉例以明之。」

  秦壽門略略沉吟了一下說:「有事不可怕事者,是要沉得住氣,氣穩則心定,心定則神閒,死棋肚裏才會出仙著。大致古今律法,不論如何細密,總有漏洞,事理也是一樣,有時道理不通,大家習焉不察,也就過去了,而看來不可思議之事,細想一想竟是道理極通,無可駁詰。所以只要心定神閒,想得廣、想得透,蹈瑕乘隙,避重就輕,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,亦並不難。剛才提到『釘封文書』,我就說個釘封文書的妙事。在座各位,」他看著王有齡問道,「想來東翁一定見過這玩意?」

  「見過。」王有齡答道,「原來釘封文書,用意在示機密,亦不光是州縣處決犯人非受領釘封文書不可,訪拿要犯也用釘封文書。久而久之,成為具文,封套上釘個『瓣』,用細麻繩一拴,人人可以拆開來看,最機密變成最不機密,真正是始料所不及!」

  「一點都不錯。這件妙事,毛病就出在『人人可以拆開來看』上面。釘封文書按驛站走,每經一縣,都要加蓋大印。公事過手,遇著好事的縣大爺,就拆開來看一看依舊封好。有這麼一位縣太爺,鴉片大癮,每天晚上在簽押房裏,躺在煙鋪上看公事。這天也是拆了一封釘封文書看,迷迷糊糊,把那通文書在煙燈上燒掉了——」

  這一下,那縣太爺才驚醒過來,燒掉了釘封文書,是件不得了的事!急忙移樽就教,到刑名師爺那裏求援。

  「封套在不在?」那刑名師爺問。

  「封套還在。」

  「那不要緊!請東翁交了給我。順便帶大印來。」

  縣太爺照辦不誤,等封套取到,那刑名師爺取張白紙折好,往裏一塞,拴好麻繩,蓋上大印,交了回去。

  「交驛遞發下一站!」

  「老夫子,」縣太爺遲疑地問道:「這行嗎?下一站發覺了怎麼辦?」

  「東家,請你自己去想。」那刑名師爺說,「換了你是下一縣,打開來一看,裏頭是張白紙,請問你怎麼辦?」

  秦壽門把那個故事講到此處,不需再往下說,在座的人應都明白——顯然的,有人發現了是張白紙,也不敢聲張,更不敢多事退回去。因為倘或如此,便先犯了竊視機密文書的過失,這與那學政的「位列前班,理無後顧」八字,有異曲同功之妙。

  「刑名雖是『法家』,也要多讀老莊之書,才能有些妙悟。」王有齡感嘆著說,「人不能有所蔽,有所蔽則能見秋毫,不見輿薪。世上明明有許多極淺顯的道理,偏偏有人看不破,這是那裏說起?」

  這番議論一發,便把話題引了開去。閒談到夕陽啣山,方始散席,依舊蕩槳回城。第二請錢穀師爺楊用之,在西湖裏的一條畫舫上設席,陪客依舊是胡雪巖和周、吳兩委員。

  由於阜康錢莊創設以後,預計是要用湖州府和烏程縣解省的公款,作為資本,這與錢穀師爺有密切的關係,因此胡雪巖對楊用之,特別籠絡。楊用之賦性忠厚老實,是最容易對付的人,以胡雪巖的手腕,把他擺佈得服服貼貼,頗有相見恨晚之感。

  其實胡雪巖的手腕也很簡單,凡是忠厚老實的人,都喜歡別人向他請教,而他自己亦往往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。胡雪巖會說話,更會聽話,不管那人是如何地語言無味,他能一本正經,兩眼注視,彷彿聽得極感興味似地——同時,他也真的是在聽,緊要關頭補充一兩語。引申一兩義,使得滔滔不絕者,有莫逆於心之快,自然覺得投機而成至交。

  楊用之的本事不怎麼好,但以他的性格隨和,所以交遊甚廣,加以遇著胡雪巖,不知不覺地提起了談興,講了許多時人的軼聞,最後談到湖州府的人物,他提起一個人叫錢江,問王有齡認不認識?

  「我聽說過他,是湖州府長興縣人,曾跟我們福建的林文忠公,一起遣戍伊犁,由此出名。聽說他是個奇士——想來林文忠公所賞識的人物,總不會錯的。」王有齡問道:「怎麼老夫子忽然提到這個人,莫非有他的新聞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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