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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「這有兩個辦法彌補,一靠平時蓄積。」王有齡從容議論:「雖然天子富有四海,國家收入與宮廷收入,還是有區分的。這個制度從漢朝就很完備了,『大司農』掌國家度支,『少府』管天子的私財。私財有餘,國帑不足,國家必亂。宋太祖平服十國,所得金銀珍寶雖輸於內府,但另行封存,稱為『封樁銀』。他的打算是積到相當數目,要把『燕雲十六州』買回來。可惜徽宗不肖,以內府所積,用來起『艮岳』,才有金兵入寇之事。前明更不必說,戶部窮得要命,宮內蓄積如山,到最後,白白便宜了『流寇』。本朝就不同了,蓄積於國庫而非內務府。」

  接著王有齡便舉了幾個戶部存銀的數目,康熙四十八年到過五千萬兩,最後剩下八百萬兩,但雍正十三年的極力整頓,到乾隆即位時,庫存到了前所未有的六千萬兩的巨數,以後乾隆四十六年,到過七千萬兩。但嘉慶以後就不行了,到道光朝更是每況愈下。

  「先帝崩逝當時,戶部存銀八百萬兩,這三年來的數目不詳。洪楊軍興以來,用財如流水,想來現在正是開國以來最窮的時候。」

  這一番夾敘夾議的談論,不但周、吳等人有茅塞頓開之感,就是楊用之也覺得長了一番見聞。錢谷一道雖是他的專業,卻只瞭解一隅之地的財政,朝廷大藏,十分隔膜,現在聽王有齡講得頭頭是道,心裡便有這樣一個想法:這位東翁,莫道他是捐班出身,肚子裡著實有些貨色。

  他想到了王有齡的出身,王有齡恰好也要談到捐班,「彌補國用不足,再有一個辦法是靠捐納的收入。」他說,「捐官的制度,起于漢朝,即所謂『納貲為郎』。此後歷代都有,但不如本朝的盛行。」

  接著,王有齡便細談清朝捐納制度演變的經過,以及對中樞歲收的關係。捐納實缺雖由康熙為三藩之亂,籌措軍費而起,但至雍正朝即成為「常例」,捐納收入幾為國家歲收的一部分,只是比例不大,平均總在百分之十五左右。

  捐例之濫,始于嘉慶朝,它的收入常為歲收的一半,嘉慶七年那一年,更高達歲收總額百分之八十以上。

  「捐例一濫,其弊不可勝言。」王有齡泰然說道,「我自己雖是捐班出身,但也實在叫我無法看得起捐班的。只要有錢,不管甚麼胸無點墨的人,都可以做官。做官既要先花本錢,那就跟做生意一樣,一補上實缺,先要撈回本息。請問吏治如何澄清得來?」

  「這也不可一概而論。」吳委員說,「赴試登進,自是正途,但『場中莫論文』,要靠『一命、二運、三風水』,所以懷才不遇的也多的是。捐例開了方便之門,讓他們有個發揮機會,不致埋沒人才,也是莫大功德之事。」

  這是在暗中恭維王有齡,他當然聽得懂,而且也不必客氣,「像兄弟這種情形到底不多。」他說,「縱有一利,奈有百害何?如今為了軍費,越發廣開已濫的捐例,搞得滿街是官,那還成何話說!」

  「東翁見得極是。」楊用之倒是真的心悅誠服,所以不自覺其矛盾地改了論調,「本朝的商稅,原就不重,雜賦中的牙帖稅、當稅、牲畜稅以外,買賣的商稅,只有買別地貨物到店發賣的『落地稅』,也就是『坐稅』。至於貨物經過的『過稅』,只有關稅一種,如今酌增厘捐,亦不為過。」

  「就是這話囉!」王有齡口中這樣在說,心中卻已想到厘捐是否亦可在浙江開辦?

  一場議論,算是有了結果。胡雪岩換了個話題──他很佩服錢江,所以這樣發問:「楊老夫子可識得那位錢先生?」

  「你是說錢江?」楊用之答道,「我們不但認識,而且還沾些親。他字秋平,又字東平。祖上曾做過山東巡撫,他老太爺也在山東做過官,此人從小不凡,樣樣聰敏,就是不喜歡做八股文章。」

  「那怎麼稱做『奇士』呢?」吳委員笑道,「像這樣的人,必是不中繩墨,別有抱負的。」

  「他還有一策,現在各省都已仿行。」楊用之忽然看著胡雪岩說,「雪岩兄大可一辦!」

  「請問,辦甚麼?」胡雪岩愕然相問。

  「也是錢東平的主意,請旨預領空白捐照,隨捐隨發,人人稱便,所以『生意』好得很。」楊用之笑道,「本省亦已照樣進行。雪岩兄大可捐個前程。」

  這話倒把胡雪岩說動了,這幾個月他在官場打了幾個滾,深知「身份」二字的重要,倒不是為了炫耀,而是為了方便,無論拜客還是客人來拜,彼此請教姓氏時,稱呼照規矩來,毫無窒礙。是個「白丁」,便處處有格格不入之感,熟人無所謂,大家可以稱兄道弟,若是陌生的官兒,稱呼上不是委屈了自己,就是得罪了別人,實在是一大苦事。

  因此,這天晚上他特地跟王有齡去商量。王有齡自然贊成:「我早就勸你快辦了!我真不知道你甚麼意思?一直拖著。」

  「都是為了沒功夫,」胡雪岩說,「這件事麻煩得很,費辰光不說,還有層層挑剔需索,把人的興致都消磨光了。像現在這樣。隨捐隨發,一手交錢,一手取照,自然又當別論。」

  「需索還是會有的。講是講『隨捐隨發』,到底也沒有那麼快。不過,部照不必到部裡去領,當然快得多。」

  「於此可見,凡事總要動腦筋。說到理財,到處都是財源。」胡雪岩又得到啟示:「一句話,不管是做官的對老百姓,做生意的對主顧,你要人荷包裡的錢,就要把人伺候得舒服,才肯心甘情願掏荷包。」

  「這話有道理。」王有齡深深點點,「我這趟到湖州,也要想辦法把老百姓『伺候』得舒舒服服,好叫他們高高興興來完錢糧。」

  「其實老百姓也很好伺候,不打官腔,實事求是,老百姓自會說你是好官。」胡雪岩又談到他自己的事,「雪公,你看我捐個甚麼班子?」

  「州縣。」王有齡毫不考慮地答說,「這件事你托楊用之好了。」

  胡雪岩受了他的教,第二天特地具個柬帖,把楊用之請了在館子裡小酌。酒過三巡,談起正事,楊用之一諾無辭,而且聲叫:「報捐向來在正項以外,另有雜費,經手的人都有好處,我的一份扣除,雜費還可以打個七折。」

  「這不好。君子愛財,取之有道,該當你老夫子的,自然當仁不讓。」

  「那還叫朋友嗎?」楊用之搖著手說,「你不必管這一層了。我且問你的意思,光是捐個班呢,還是要捐『花樣』?」

  捐官的花樣極多,最起碼的是捐個空頭名義,憑一張部照。就算是有了身份,可以光大門楣,炫耀鄉里,如果要想補實缺。另有種種優先次序,補缺省份的花樣。胡雪岩別有奧援,也不想進京到吏部報供候選。捐官不過捐個「胡老爺」的尊稱,依舊開自己的錢莊,那就無須多加花費,另捐花樣了。

  於是胡雪岩說:「我只要有張『部照』就可以了。難道真的去做官?」

  「你要做官也不難,而且必是一等一的紅員。不過人各有志。你明天就送銀子來,我替你『上兌』,儘快把捐照領下來。」

  「拜託,拜託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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