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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


  原被告各打五十板,自然是原告失面子,被告雖受罰,心裡是痛快的。

  「這真是『世上本無事,庸人自擾之』。」吳委員說,「壞在那巡撫的幕友不能痛切規勸。」

  「這話說中了癥結所在。」秦壽門向王有齡看了一眼,「我輩既蒙東家不棄,處事自有必不可搖的宗旨,一時依從,留下後患,自誤誤人,千萬不可。只是忠言往往逆耳,難得有幾位東家沒有脾氣。」

  「老夫子請放心!」王有齡急忙表明態度,「我奉托了老替子,將來刑名方面,自然都請老夫子作主。」

  「有東翁這句話,我可以放心放手了。今天我借花獻佛,先告個罪,將來要請東翁恕我專擅之罪。」

  說著他舉杯相敬,王有齡欣然接受,賓主如魚得水,在座的人亦都覺得很愉快。轟然祝飲,鬧過一陣,重拾中斷的話題。

  「現在要談有事不可怕事。」吳委員提高了聲音說道,「索性也請老夫子舉例以明之。」

  秦壽門略略沉吟了一下說:「有事不可怕事者,是要沉得住氣,氣穩則心定,心定則神閑,死棋肚裡才會出仙著。大致古今律法,不論如何細密,總有漏洞,事理也是一樣,有時道理不通,大家習焉不察,也就過去了,而看來不可思議之事,細想一想竟是道理極通,無可駁詰。所以只要心定神閑,想得廣、想得透,蹈瑕乘隙,避重就輕,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,亦並不難。剛才提到『釘封文書』,我就說個釘封文書的妙事。在座各位,」他看著王有齡問道,「想來東翁一定見過這玩意?」

  「見過。」王有齡答道,「原來釘封文書,用意在示機密,亦不光是州縣處決犯人非受領釘封文書不可,訪拿要犯也用釘封文書。久而久之,成為具文,封套上釘個『瓣』,用細麻繩一拴,人人可以拆開來看,最機密變成最不機密,真正是始料所不及!」

  「一點都不錯。這件妙事,毛病就出在『人人可以拆開來看』上面。釘封文書按驛站走,每經一縣,都要加蓋大印。公事過手,遇著好事的縣大爺,就拆開來看一看依舊封好。有這麼一位縣太爺,鴉片大癮,每天晚上在簽押房裡,躺在煙鋪上看公事。這天也是拆了一封釘封文書看,迷迷糊糊,把那通文書在煙燈上燒掉了──」

  這一下,那縣太爺才驚醒過來,燒掉了釘封文書,是件不得了的事!急忙移樽就教,到刑名師爺那裡求援。

  「封套在不在?」那刑名師爺問。

  「封套還在。」

  「那不要緊!請東翁交了給我。順便帶大印來。」

  縣太爺照辦不誤,等封套取到,那刑名師爺取張白紙折好,往裡一塞,拴好麻繩,蓋上大印,交了回去。

  「交驛遞發下一站!」

  「老夫子,」縣太爺遲疑地問道:「這行嗎?下一站發覺了怎麼辦?」

  「東家,請你自己去想。」那刑名師爺說,「換了你是下一縣,打開來一看,裡頭是張白紙,請問你怎麼辦?」

  秦壽門把那個故事講到此處,不需再往下說,在座的人應都明白──顯然的,有人發現了是張白紙,也不敢聲張,更不敢多事退回去。因為倘或如此,便先犯了竊視機密文書的過失,這與那學政的「位列前班,理無後顧」八字,有異曲同功之妙。

  「刑名雖是『法家』,也要多讀老莊之書,才能有些妙悟。」王有齡感歎著說,「人不能有所蔽,有所蔽則能見秋毫,不見輿薪。世上明明有許多極淺顯的道理,偏偏有人看不破,這是那裡說起?」

  這番議論一發,便把話題引了開去。閒談到夕陽銜山,方始散席,依舊蕩槳回城。第二請錢谷師爺楊用之,在西湖裡的一條畫舫上設席,陪客依舊是胡雪岩和周、吳兩委員。

  由於阜康錢莊創設以後,預計是要用湖州府和烏程縣解省的公款,作為資本,這與錢谷師爺有密切的關係,因此胡雪岩對楊用之,特別籠絡。楊用之賦性忠厚老實,是最容易對付的人,以胡雪岩的手腕,把他擺佈得服服貼貼,頗有相見恨晚之感。

  其實胡雪岩的手腕也很簡單,凡是忠厚老實的人,都喜歡別人向他請教,而他自己亦往往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。胡雪岩會說話,更會聽話,不管那人是如何地語言無味,他能一本正經,兩眼注視,彷佛聽得極感興味似地──同時,他也真的是在聽,緊要關頭補充一兩語。引申一兩義,使得滔滔不絕者,有莫逆於心之快,自然覺得投機而成至交。

  楊用之的本事不怎麼好,但以他的性格隨和,所以交遊甚廣,加以遇著胡雪岩,不知不覺地提起了談興,講了許多時人的軼聞,最後談到湖州府的人物,他提起一個人叫錢江,問王有齡認不認識?

  「我聽說過他,是湖州府長興縣人,曾跟我們福建的林文忠公,一起遣戍伊犁,由此出名。聽說他是個奇士──想來林文忠公所賞識的人物,總不會錯的。」王有齡問道:「怎麼老夫子忽然提到這個人,莫非有他的新聞?」

  「也好說是新聞。不過這條新聞,與各州縣利害關係甚大,還不知道朝廷的主張如何?」

  「喔,要請教。」

  「這要從一位達官談起,雷以諴其人,東翁總知道?」

  「知道。」王有齡說,「此公湖北人,以左副禦史會同河道總督巡視黃河口岸。前些日子看邸抄,說他自請討賊,現在募了一萬人,駐軍江北高郵,扼守揚州東南,很打了幾場勝仗。」

  「是的,錢江就在他幕府裡。」楊用之說,「有兵無餉,仗是打不下去的,朝廷的宗旨,反正只要你能募兵籌餉,自己去想辦法,無不贊成的。聽說錢江現在為雷軍劃一策,在水陸要衝,設局設卡,凡行商經過,看他所帶貨物,估價抽稅,大致千取其一,稱為『厘捐』,除了行商,當地店鋪亦照此抽稅。收入頗為可觀,聽說各省都有仿照的意思。只是此法病商,朝廷或者不許。」

  楊用之所談的新聞,以及認為在創議中的「厘捐」會「病商」的見解,恰好給了王有齡一個機會,聘用刑、錢兩幕友,他跟胡雪岩曾仔細談過,刑名是外行,非倚托秦壽門不可,所以先要考一考他的本事。錢谷則王有齡自己就很精通,但幕友的傳統,向來獨立辦事,不喜東家干涉,平和的還表面上有所敷衍,專斷的根本就置之不理,所以胡雪岩設計,由他自己用感情來籠絡楊用之,而王有齡則要拿點本事給他看看,這樣雙管齊下,讓楊用之懷德畏威,把他收服,才能指揮如意。所以王有齡聽了他的話,覺得不妨趁些機會,展示所學。

  「『病商』恐未必!」他一開口就是辯駁語氣,「本朝的賦稅制度,異於前代,一遇用兵之時,必須另籌軍費,以我看,開辦『厘捐』,比較起來,還不失為利多害少的好辦法。」

  這籠統一句話,是做文章的一個「帽子」,王有齡既有炫耀之意,便得從頭講起。自古以來,國家歲收的主要項目,就是地丁與錢糧,明朝末年不斷「加派」,搞得民不聊生,莊稼人苦得要死,到最後只好棄地而逃,此為「流寇」猖獗,終以亡明的一大關鍵。

  清兵入關,到聖祖平定三藩之亂,始得奠定國基。鑒於前朝之失,頒發「永不加賦」的詔令,此為清朝的一大仁政,亦為滿族得以長主中原的一大憑藉。後世諸帝,對聖祖的這個詔諭,信守不墜。此外國家歲收,還有關稅、鹽課兩項,但地丁占歲收總額的三分之二,既有永不加賦的限制,則歲收就有了定額。風調雨順、刀兵不起的太平歲月,固然可以支應,但一遇用兵,額外的軍費負擔,即無著落,倘或水旱年荒,一面要減免丁漕,一面要辦賑濟,收入減少,支出增加,又如何應付?再如刀兵水旱一齊來,火上加油,兩面發燒,更是件不得了的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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