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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


  「誠則靈!」心悟不斷點頭,「種爪得瓜,種豆得豆,因果不可不信。」

  「我本想從此封筆,無奈家累甚重,不得不重作馮婦。公門之中,容易作孽,多蒙東翁台愛,我別無所報,為東翁種些福田。」

  「是,是!」王有齡很誠懇地答道,「我所望于老夫子的,也就是如此。」

  「公門之中也好修行。」胡雪岩安慰他說,「秦老夫子無心中積的德,一定不少。」

  「這自然也有。我們這一行,多少年來師弟相傳的心法:『救生不救死』。就是體上天好生之德──然而說句老實話,也是『樂』在其中。」

  這句話很含蓄,但在座的人無不明白,救了『生』才有紅色收入,一味替死者伸冤,除了苦主,誰來見情?

  「話又說回來。幹我們這一行,到底積德的多,造孽的少,不比刑官獄吏,造孽容易積德難。」

  「這又是為甚麼呢?」胡雪岩很感興味地問。

  「此無他,到底自己可以作主!譬如像雪公這樣的東家,自然不許我們造孽,即使所遇非人,我們只要自己把握得定,東家也不能強人所難。獄裡就不同了,真正是晴無天日!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一句話,非錢不行,沒有錢,那地方比豬圈都不如,有錢的,跟自己家裡一樣,不但起居飲食舒服,甚至妻妾可以進去伴宿。」

  「我也聽說過。」王有齡問道,「真有這樣的事?」

  「當然有!我說個故事為諸公下酒──就出在我們浙江,那是道光年間的事──」

  據說,道光年間有個富家子弟,犯了命案,情節甚重。由縣、府、道,一直到省裡,都維持「斬立決」的罪名,只待刑部公文下來,便要處決。這個富家子弟是三世單傳,所以他家上下打點,只想救出一條命來。無奈情真罪實,遇著的又都是清官,以致錢雖花得不少,毫無作用,只都便宜了中間經手的人。

  那富家翁眼睜睜看著要絕後,百萬家財,身後將為五服以外的族人所瓜分,無論如何於心不甘。於是經人指點,備了一份重禮去請教一個以善於出奇計,外號「鬼見愁」的刑名師爺──不得已而求於次,只想他的在獄中的兒子,能夠留下一點骨血,那怕是個女孩子也好,問那刑名師爺,可有辦法?

  辦法是有,但不能包養兒子,因為這是任何人所無能為力的。但就照「鬼見愁」的辦法,已能令人滿意。他答應可以讓那富家子,多活三個月,在這三個月中,以重金覓得數名宜男的健婦,送到獄中為富家子薦寢。當然,獄中是早已打點好的,出入無阻;每天黎明有人在監獄後門迎接,接著健婦送到家供養。事先已講明白,要在他家住幾個月,若無喜信,送一筆錢放回,有了喜信就一直住下去,直到分娩為止,那時或去或留,另有協議。

  這樣過了十幾天,刑部的覆文到了,是「釘封文書」,一望便知是核准了「斬立決」。

  「慢來,慢來!」胡雪岩打斷秦壽門的話問道:「不是說可以活三個月?何以前後一個月不到?」

  「少安毋躁,」秦壽門笑道,「當然另有道理,不然何以鬼見了都愁?」他接著又講──

  既稱「斬立決」,等「釘封文書」一到,就得「出紅差」,知縣升堂,傳齊三班六房和劊子手,把犯人從監獄裡提了出來,當堂開拆文書。打開來一看,知縣楞住了,封套上的姓名不錯,裡面的文書,完全不對,姓名不對,案情不對,地方也不對,應該發到貴州的,發到浙江來了。

  沒有核准斬立決的文書,如何可以殺人?犯人依舊送回監獄,文書退了回去。杭州到京師,再慢也不過二十天,但是要等貴州把那弄錯了的文書送回刑部,「雲貴半爿天」,一來一往就三個月都不止,便宜了貴州的那犯人,平白多活了幾個月。

  「這不用說,當然是在部裡做了手腳?」王有齡問。

  「是的。」秦壽門答道,「運動了一個刑部主事。這算是疏忽,罰俸三個月,不過幾十兩銀子,但就這樣一舉手之勞的『疏忽』,非一千銀子不辦。」

  「這是好事!為人延嗣,絕大陰功,還有一千兩銀子進帳。」胡雪岩笑道:「何樂不為?」

  「其奈壞法何?」秦壽門說,「倘或查封、抄家的文書,也是這麼橫生枝節,國庫的損失,誰來認賠?」

  「若有其事,也算疏忽?」

  「此是何等大事,不容疏忽也不會疏忽。國法不外乎人情,所以聽訟執法,只從人情上去揣摩,疑竇立見。譬如說某人向來精細,而某事忽然疏忽,此一疏忽又有大出入,其事便可疑了。又譬如『例案』,向來如此辦理,而主管其事的忽然說,這麼辦是冤枉的,駁了下來,甚至已定讞的案子,把它翻案。試問,這一案冤枉,以前同樣的案子就不冤枉?何以不翻?只從這上面去細想一想,其中出了甚麼鬼?不言可知。」

  聽這番話,足見得秦壽門是個極明白事理的人。王有齡當然覺得欣慰。但刑名一道對縣官的前程,關係太大──老百姓對父母官的信服與否,首先也就是從刑名上看。只要年成好,地方富庶,錢糧的浮收及各種攤派,稍微過分些,都還能容忍,若是審理官司,有理的一方受屈,無理的一方贏了,即或是無心之失,也會招致老百姓極大的不滿,說起來必是「貪贓枉法」。所以王有齡對秦壽門看得比楊用之重,事先跟胡雪岩說好了的,自己不便頻頻質疑,要他借閒談多發問,藉以考一考秦壽門的本事,此時便又遞了個眼色過去。

  於是胡雪岩裝得似懂非懂的樣子,用好奇而仰慕的語氣問道,「都說刑名老夫子一支筆厲害,一個字的出入,就是一家人的禍福,又說『天下文章在幕府』,我問過人,也說不出個所以然。今天遇見秦老夫子,一定可以教一教我了!」

  又捧刑名師爺又捧他本人,這頂雙料的高帽子,秦壽門戴得很舒服,而且酒到半酣,談興正好,便矜持地笑道:「讀書萬卷不讀律,致君堯舜知何術?』所謂『天下文章,出於幕府』,言其實用而已,至於一個字的出入,關乎一家人禍福,這話倒也不假。不過,舞文弄墨,我輩大忌。總之,無事不可生事,有事不可怕事。」

  在座的人連連點頭,吳委員肚子裡有些墨水,尤其覺得「舞文弄墨,我輩大忌」八個字,近乎見道之言,因而說道。「我也要請教!」

  「先說無事不可生事──」

  秦壽門講了個故事作例證:曾有一省的巡撫與藩司不和,巡撫必欲去之而後快,苦於那藩司既清廉又能幹,找不著他的錯處。後來找到一個機會,文廟丁祭,那藩司正好重傷風,行禮的時候,咳個不停,巡撫抓住他這個錯,跟幕友商量,那幕友順從東家的意思,舞文弄墨,大張旗鼓,奏劾那藩司失儀不敬。

  凡有彈劾,朝廷通常總要查了再說,情節重大則由京裡特派欽差,馳驛查辦。類此事件,往往交「將軍」或者「學政」查報。那一省沒有駐防的將軍,但學政是每一省都有的,這位學政文廟丁祭也在場,知道藩司的失儀,情非得已。就算真的失儀,至多事後教訓一頓,又何至於毛舉細故,專折參劾?

  由於這一份不滿的心情,那學政不但要幫藩司的忙,還要給巡撫吃點苦頭。但是他不便公然指摘巡撫,讓朝延疑心他有意袒護藩司,所以措詞甚難。

  這位學政未曾中舉成進士以前,原學過刑名,想了半天,從巡撫原奏的「親見」二字中,欣然有悟,隨即提筆覆奏,他說他丁祭那天,雖也在場,但無法查覆這一案,因為「臣位列前班,理無後顧」,不知道藩司失儀了沒有?

  就這輕描淡寫八個字,軍機大臣一看便知道,是巡撫有意找藩司的麻煩,因為行禮時巡撫也是跪在藩司前面,如何知道後面的藩司失儀?照此說來,是巡撫先失儀往後面看了,才發現藩司失儀。結果兩個人都有處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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