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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


  這自是劉二樂於效勞的差使,喏喏連聲地把王有齡送上了轎。等回到海運局,只見大門口越發熱鬧,擠滿了陌不相識的人。看見大轎,都站了起來,注目致敬。王有齡端坐轎中,借一副墨鏡遮掩,打量著那些人,一望便知,多數是來覓差使的,心內不免發愁,只怕粥少僧多,應酬不到,難免得罪人。

  果然,等他剛在簽押房中坐定,門上立刻遞進一大捧名帖和「八行」來──這就是做官的苦楚了,一個個要應付,看來頭的大小,或者親自接談,或者請周委員等人代見,要想出許多力不從心的客氣話來敷衍,這樣忙到夕陽銜山,方始告一段落,這才想起劉二,何以未見有信息送來?

  等到上燈,依然音信杳然,王有齡有些沉不住氣了!他照胡雪岩的話做,這天上午從藩司衙門回來,立即宣佈,仍舊兼著海運局坐辦的差使,希望發生「穩定軍心」的作用,倘或事有變卦拆穿了西洋鏡,傳出去為人當笑話講,這個面子可丟不起。

  正在這樣嘀咕,胡雪岩來了。問知情形,也覺得事不可解,不過他信心未失,認為雖無好資訊,但也沒有壞消息,不必著急。

  「就算如此,劉二也該先來告訴我一聲。」

  「這是劉二不知道你的用意,倘或他知道你這麼著急,當然會先來說一聲。」胡雪岩想了一下說,「雪公,你不妨先回府。一面讓高升把劉二請了來問一問看,看黃撫台是怎麼個表示?」

  「這話有理。就這麼辦!」

  高升這一去,又好半天沒有資訊。王有齡在家跟胡雪岩兩個人對飲坐等,直等到鐘打九下,才看見高升打著一盞燈籠把劉二照了進來。

  人已到了,王有齡便從容了,先問劉二吃過飯沒有?劉二說是早已吃過,接著便說,「高二爺來的那一刻,我正在上頭回公事,交代的事很多,所以耽誤了。你老這封信,撫台早就看過,直到此刻才有話。」

  「噢!」王有齡見他慢條斯理地,十分著急,但急也只能急在心裡,表面上一點不肯擺出來。

  「上頭交代:請王大老爺到湖州接了印,一等有了頭緒,趕快回省。這裡的公事也很要緊!」

  「這裡」當然是指海運局。王有齡喜心翻倒,與胡雪岩相視而笑,盡在不言。

  這下劉二才恍然大悟,心裡懊悔,原來他海運局的差使,直到此刻,才算定局。早知如此,這個消息真是奇貨可居,應當另有一番醜表功的說法。不過此刻也還不晚。

  於是他立即蹲下身子來請了個安:「恭喜王大老爺!我曉得你老急著等資訊,伺候在我們大人身邊,一步不敢離開,到底把好消息等到了。」

  「承請之至。」王有齡懂他的意思,封了十兩銀子一個賞封,把劉二打發了走。

  「總算如願以償,各方面都可以交代了。」胡雪岩開玩笑地說,「王大老爺!我要討樁差使,到湖州上任的船,由我替你去雇。」

  這自然是要照顧阿珠家的生意,王有齡便也笑道:「別的差使,無有不可,就是這樁不行。」

  兩人哈哈大笑,把王太太驚動了,親自出來探問──這是一個因頭,其實她是要來聽聽消息,分享這一份她丈夫大交官運的喜悅──好在彼此已成通家至好,她也不避胡雪岩,坐在一起,向他謝了又謝,然後問道:「胡少爺,你怎麼不捐個官?」

  「對了!」王有齡立即接口,「這實在是件要緊大事。雪岩,你有個功名在身上,辦事要方便得多。譬如說海運局,你如果也是個州縣班子,我就可以保你當委員,替我主持一切。事情不就好辦了嗎?」

  「話是不錯。不過老實說,我現在頂要緊的一件事,是先要把阜康辦了起來。」說著,向王太太看了一眼。

  王有齡會意,有些話他當著王太太不肯說,便托故把他妻子調了開去。

  「阜康要早早開張。藩台衙門那幾萬銀子,得要快領下來做本錢。雪公,你明天再去催一催,我這裡已經托了人了。」

  「這好辦。」王有齡說,「我現在心裡亂得很,不知道該先辦何事,後辦何事?」

  「官場的規矩我不十分在行。大家慢慢商量,盡這一夜功夫,理出個頭緒來。」

  一宵細談,該辦的事,孰先孰後,一條一條都寫了下來。胡雪岩是忙著去籌備阜康,王有齡的第一件大事,是要去物色幕友。

  幕友的名堂甚多,刑、錢兩席以外,還有管出納的「帳房」、寫信的「書啟」,以及為子弟授書的「教讀」、幫忙考試的「閱卷」、徵收地丁的「征比」等等。當然最重要的還是「刑名」和「錢谷」。臬司衙門的俞師爺,是早就答應過王有齡,為他好好物色的,所以第二天他專誠去拜訪俞師爺。來意不道自明,「刑名」一席,俞師爺已經替王有齡準備好了,就是他的學生。

  俞師爺的這個學生,名叫秦壽門,名為學生,其實年齡與俞師爺相差無幾,當然也不是初出茅廬。大致走上幕賓這條路子,雖說「讀書不成,去而學幕」,好像是末路,但卻是「神仙、老虎、狗」的生涯。名幕的聲光,十分顯赫,此輩不但律例爛熟,文筆暢達,而尤貴乎師承有自,見多識廣,所以學幕的過程,十分重要。

  秦壽門跟隨俞師爺多年,由州縣開始,歷經府、道,一直學到臬司衙門,瞭解地方上整套司法的程式,以及每一級的職權範圍和特性,是謂「能得其全」,比那僅僅於州縣,或是臬司衙門的,自然高明得多。

  他在十年前就已出道,館地從來沒有間斷過,前年因為父母雙亡,回到原籍紹興奔喪,接著又生了一場病,最近身體複元來投靠老師,俞師爺正好把他薦給王有齡。當時請了來彼此見面,一談之下,相當投機,王有齡心想,幕友除了自己來得以外,還要講關係、通聲氣,否則本事雖大,事倍功半,現在是俞師爺介紹的人,將來不管甚麼案子,由縣裡申詳到省,俞師爺當然要盡力維持,這就等於出一份「修金」,聘了兩位幕友,豈不划算?

  於是即時下了口頭聘約,彼此都很滿意。王有齡對於另一位錢谷師爺,也是如法炮製,請藩署最出名的王師爺介紹,他介紹的是他的一個名叫楊用之的師兄弟,言明在先,人是勤懇老實,本事並不怎麼樣了不起。好在王有齡所重視的是借此拉上王師爺的關係,錢谷一道,他自己也懂得很多,幕友弱一些也不要緊。

  回到海運局,王有齡親自動筆準備聘書,用大紅全帖,面寫「關書」二字,裡面寫的是:「敦聘壽門秦老夫子,在署理烏程縣知縣兼署湖州府知府任內,辦理刑名事件,月奉修金紋銀七十兩,到館起修。三節另奉贄敬紋銀八兩。謹訂。」下麵署款「教弟王有齡頓首拜。」不用官印、也不用私章,封入紅封套內,加個簽條,寫的是「秦老夫子惠存」。

  楊用之的那份關書,款式也是一樣,不過修金每月只有五十兩,並且寫明「不另致送節敬」,這是因為錢谷師爺,在每地丁錢糧徵收完畢,另有好處的緣故。

  等把關書送了去,王有齡隨即又下帖子請客。幕友雖無官職,但地位與他的「東翁」相同,尤其是刑錢兩席,有一定的稱呼,州縣稱「大老爺」,所以秦壽門和楊用之,都該稱為「師大老爺」。

  兩位「師大老爺」是分開來請的,因為幕友最講究禮數,他們在衙裡自成天地,長官有事,要移樽就教。初一、十五就像衙參那樣,要恭具衣冠去拜訪問好。歲時佳節,特為設宴奉請,平時請客一定要請幕友坐首座,否則就不必奉邀。現在雖還未到館,已要按規矩辦事,怕秦、楊二人,那個坐首座,那個坐次席,難於安排,所以索性分開來請,兩個都是首座。陪客自然是胡雪岩和周、吳兩委員。

  第一天請的是刑名師爺秦壽門,帖子發了出去,這位貴賓專函辭謝,理由是他吃長素,不便叨攏。這也好辦,杭州四大叢林的素齋,無不精緻萬分,雷峰塔下的淨慈寺,方丈心悟是王有齡的同鄉,素有往還,更加方便,於是另外備了個「潔治素齋候光」的請柬送出去。秦壽門覆信,欣然應諾。

  到了那天轎子出清彼門,由「柳浪聞鶯」下船,先逛西湖,後吃素齋。淨慈的方丈心悟以半主半客的身份作陪,席間問起秦壽門吃長素的原因,他回答得很坦率。

  「有老和尚在,不敢打誑語,我是懺悔宿業。」壽門說,「前兩年我在順天府衙門『作客』辦一件案子,誤信人言,以致『失出』,雖無責任,此心耿耿不安,不久,先父先母,雙雙棄世,我辭館回鄉,料理完了喪事,自己又是一場大病,九死一生。病中懺悔,倘能不死,從此長齋念佛,一點誠心,固然蒙菩薩鑒憐,一天好一天,如今是我還願的時候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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