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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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麟桂倒覺得不好意思了,「跟你說了吧!」他說,「他有件損人利己的事,利己應該,損人就要看一看,傷了自己的同年,未免太不厚道。」 黃宗漢是傷了那一個同年?他們這一科的飛黃騰達,全靠同年能和衷共濟,互相照應。黃宗漢本人,不也靠大軍機彭蘊章和何桂清這兩個同年替他斡旋掩遮,逼死藩司椿壽一案,才得安然無事?因此,王有齡對麟桂所說的話,有些將信將疑。 「前些日子有道關於江浙防務的上諭,」麟桂問道,「不知你看到了沒有?」 「沒有。」王有齡說,「我人在上海,好久未見邸抄了。」 「那道上諭是這麼說,『浙江巡撫黃宗漢奏陳,撥兵赴江蘇,並防堵浙省情形。』得旨:『甚妥!現今軍務,汝若有見到之處,即行具奏。不必分彼此之見。』」 聽他唸完這道上諭,王有齡又驚又喜,派兵出省擊敵,本是他的建議,原來黃宗漢竟已採納,更想不到竟蒙天語褒獎!也因為如此,他要辯護:「撥兵出省,似乎也沒有甚麼不對。」 「對呀!沒有人說不對。只是你做浙江的官,管浙江的事好了,上諭雖有『不必分彼此之見』的話,我們自己要有分寸,不可越俎代庖。黃撫台卻不問青紅皂白,左一個摺子、右一個摺子,說江蘇的軍務,該如何如何部署,請問,」麟桂湊身向前,「叫你老哥,做了江蘇巡撫,心裏作何感想?」 王有齡這才明白,黃宗漢為了自己的「聖眷」,不為他的同年江蘇巡撫許乃釗留餘地,這實在說不過去。而且他這樣搞法,似乎是企圖調任江蘇。果然如此,更為不智,江蘇誠然是海內膏腴之地,但一打仗就不好了。遇到機會,倒要勸勸他。 麟桂不知他心中另有想法,見他不即開口,當他不以為然,便坦率問道:「雪軒兄。你覺得我的話如何?」 王有齡這才醒悟,怕引起誤會,趕緊答道:「大人存心忠厚,所持的自然是正論。只是我人微言輕,不然倒要相機規諫。」 「不必,不必!」麟桂搖著手說,「這是我把你老哥當作好朋友,說的知心話。不必讓第三個人知道。」 「那當然。」王有齡鄭重表示。「大人所說的話,我一句不敢外洩。不過既見於明發上諭,就是我跟撫台說了,他也不會疑心到別人頭上的。」 「那倒隨你。」麟桂又說,「許家雖是杭州巨室,與我並無干涉,我也不過就事論事,說一句公道話而已。」 這個話題就此拋開,酒已差不多了。王有齡請主人「賞飯」,吃完隨即告辭,麟桂知道他行裝甫卸,家裏還有許多事,也不留他,親自送到中門,盡歡而散。 第二天又拜了一天客,凡是稍有交情的,無不有「土儀」饋贈——從上海來,所謂「土儀」實在是洋貨。海禁初開,西洋的東西,在它本國不值錢,一到了中華,便視為奇珍,那怕一方麻紗手帕,受者無不另眼相看。因此,這趟客拜下來,王有齡的人緣又結了不少。 到晚回家,胡雪巖正在客廳裏,逗著王有齡的小兒子說笑。不過一天不見,王有齡便如遇見多年不晤的知交一般,心裏覺得有好些話,亟待傾吐。 「你吃了飯沒有?」他問。 「沒有。」胡雪巖說,「我原意想邀雪公到城隍山上去吃油簑餅,現在天晚了,不行了。」 王有齡對這個提議,深感興趣,「不晚!」他說,「快夏至了,白天正長,而且天也暖和,就晚了也不要緊。怎麼走法?」 「總不能鳴鑼喝道而去吧!」胡雪巖笑著說。 王有齡也自覺好笑,「當然換了便衣去。」他說,「我的意思是連轎子也不必坐,也不必帶人,就安步當車走了去。」 「那也好。戴上一副墨晶眼鏡,遇見熟人也可不必招呼。」 於是王有齡換上一件寶藍緞袍,套一件玄色貢緞背心,竹布襪、雙樑鞋,戴上墨晶大眼鏡,捏了一把摺扇,與胡雪巖兩個人瀟瀟灑灑地,取道大井巷,直上城隍山。 「還是我們第一次見的那地方喝茶吧!」他說,「君子不忘本,今天好好照顧他一下。」這個「他」,自是指那個茶座的老闆。 這是他與胡雪巖第二次來,但處境與心境與第一次有天淵之別。一坐下來,四面眺望、神閒氣靜,一年不到的功夫,自是湖山不改,但他看出去彷彿改過了,「西子」格外綽約,青山格外嫵媚。 「兩位吃酒、喫茶?」老闆看他們的氣派、服飾,不敢怠慢,親自走來招呼。 「茶也要,酒也要。」王有齡學著杭州腔說:「新茶上市了,你說說看,有點兒啥個好茶葉?」 「太貴重的,不敢預備,要去現買。」 「現買就不必了。」王有齡想了好久說:「來壺菊花。」 那茶座老闆看王有齡有些奇怪,先問好茶葉,弄到頭來喝壺菊花,看起來是個說大話,用小錢的角色。 不但他詫異,胡雪巖也是如此,問道:「怎麼喝菊花?」 「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來,去年就是喝的菊花。」 這話只有胡雪巖心裏明白,回首前塵,不免也有些感慨,不過他一向是只朝前看,不暇後顧的性情,所以旋即拋開往事,管自己點菜:「一雞三吃,醋魚『帶鬢』,有沒有活鯽魚,斤把重的?」 「我到山下去弄一條。是不是做湯?」 「對,奶湯鯽魚——燙兩碗竹葉青,弄四個小碟子。帶幾張油簑餅,先吃起來。」 「好的,馬上就來。」 等把茶泡了來,王有齡端杯在手,望著暗青淡紫的暮靄,追想去年在此地的光景,忽然感情激動了。 「雪巖!」他用非常有勁道的聲音說,「我們兩個人合在一起,何事不可為?真要好好幹一下。」 「我也這麼想,」胡雪巖說,「今天來就想跟你談這件事。」 「你說,你說!」 「我想仍舊要幹老本行。」 「不是回信和吧?」王有齡半開玩笑地,說實在話,他還真怕信和的東家把胡雪巖請了回去。 「我早已說過了,一不做『回湯豆腐』,二是自己立個門戶。」胡雪巖說,「現在因為打仗的關係,銀價常常有上落,只要眼光準,兌進兌出,兩面好賺,機會不可錯過。」 王有齡不響,箸下如雨,只管吃那一碟發芽豆。胡雪巖知道,不是他喜愛此物,而是心裏有所盤算。盤算的當然是資本,其實不必他費心思,資本從那裏來?他早就籌劃好了,不過自己不便先開口而已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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