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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這下才顯出劉慶生的本事,從上城數到下城,以兌換銀子、銅錢為主的三十三家「小同行」的牌號,一口氣報了出來,一個不缺。這份記性,連胡雪岩都自歎不如。

  到此地步,他差不多已決定要用此人了,但是還不肯明說出來,「寶眷在杭州?」他問。

  「都在余姚。」劉慶生答。

  「怎麼不接出來呢?」

  「還沒有力量接家眷。」

  「想來你已經討親了?」

  「是的。」劉慶生說,「伢兒都有兩個了。」

  「府上還有些甚麼人?」

  「爺娘都在堂。還有個兄弟,在蒙館裡讀書。」

  「這樣說,連你自己,一家七口,家累也夠重了!」

  「是啊!所以不敢搬到杭州來。」劉慶生說,「在家鄉總比較好尋生路。」

  「倘或說搬到杭州,一個月要多少開銷?」胡雪岩說,「不是說過苦日子,起碼吃飯嘛一葷一素,穿衣嘛一綢一布,就是老婆嘛,一正一副也不算過分。」

  劉慶生笑道:「胡先生在說笑話了。」

  「就當笑話講好了。你說說看!」

  「照這樣子說,一個月開銷,十兩銀子怕都不夠。」

  「這也不算多。」胡雪岩接著便說:「杭州城裡錢莊的大同行,馬上要變九家了。」

  「喔!」劉慶生很注意地問:「還有一家要開出來?」

  「不錯,馬上要開出來。」

  「叫啥字型大小,開在那裡?」

  「字型大小還沒有定,也不知道開在那裡。」

  「這……,這是怎麼回事?」

  胡雪岩不答他的話,「慶生兄,」他問:「如果這家錢莊請你去做檔手,大源肯不肯放?」

  「甚麼?」劉慶生疑惑自己聽錯了,「胡先生請你再說一遍。」

  這一次聽清楚了,卻又有些不大相信,細看胡雪岩的臉色,不像是在開玩笑,才知道自己的運氣來了。

  「大源沒有不肯放的道理。我在那裡,感情處得不錯,倘或有這樣的好機會,同事聽了也高興的。」

  「那好!我請你,我請你做這家新開錢莊的檔手。」

  「是胡先生自己要開錢莊?」劉慶生略有些訝異。

  「老闆不是我──也好算是我,總之,一切我都可以作主。慶生兄,你說一個月至少要十兩銀子的開銷,一年就是一百二十兩,這樣,我送你二百兩銀子一年,年底另有花紅。你看如何?」

  這還有甚麼話說?但太慷慨了,卻又有些令人不信。胡雪岩看他的神情,猜到他心裡,告個便到裡面取了五十兩一錠的四錠銀子出來,放在他面前。

  「這是今年四月到明年三月的,你先關了去。」

  「不要,不要!」劉慶生激動不已,吵架似的把銀子往外推,「胡先生,你這樣子待人,說實話,我聽都沒有聽見過,銅錢銀子用得完,大家是一顆心,胡先生你吩咐好了,怎麼說怎麼好!」

  他激動,胡雪岩卻冷靜,很懇切地說:「慶生兄,這二百兩頭,你今天一定要帶回去。錢是人的膽,你有這二百兩銀子在手裡,心思可以定了,腦筋也就活了,想個把主意,自然就會高明。」

  「不是這話,不是這話──」

  「你不必再客氣了,是你分內應得之財,客氣甚麼?你不肯收,我反倒不便說話了。」

  「好,好,這先不談。談正經!」

  「對啊,談正經。」胡雪岩說,「你今天回去,最好就把在大源經手的事,料理料理清楚。第一樁要尋店面,房子要講究、漂亮,出腳要方便,地點一定要在上城。尋『瓦搖頭』多看幾處,或買或典,看定了來告訴我。」

  「是的。第二樁?」

  「第二樁要尋夥計,你看中了就好了。」

  「是。第三樁?」

  「以後無非裝修門面,買木器之類,都是你辦,我不管。」

  劉慶生想了想答道:「我曉得了!胡先生請你明天立個一千兩的摺子,把圖章交給我,隨時好支用。」

  「不錯!你替我寫張條子,給信和的張先生。請他墊支一千兩,立個摺子。」

  這又是考一考他的文墨。劉慶生倒也應付裕如,把條子寫好,胡雪岩看過不錯,便畫了花押,連同那二百兩現銀,一起讓劉慶生帶了回去。

  劉慶生是就在這一夕談中,完全為胡雪岩降服了。他本來一個人住在店裡,這夜為了有許多事要籌畫,特意到客棧去投宿,找了間清靜客房,問櫃上借了副筆硯,討兩張「尺白紙」,一個人在油燈下把自己該做的事,一條一條記下來。等到寫完,雞都叫了。

  和衣躺了一會,天亮起身,雖然睡得極少,卻是人逢喜事精神爽,提了銀包,直回大源。同事見他一夜不回來,都道他狎妓去了,紛紛拿他取笑。劉慶生的為人,內方外圓,笑笑不響,動手料理自己經手的帳目,一把算盤打得飛快,到日中都已結算清楚。吃過午飯,說要去收帳,出店去替胡雪岩辦事。

  第一件就是尋房子,這要請教「瓦搖頭」。到了「茶會」上尋著熟人,說了自己所要的房子的格局,附帶有個條件,要在「錢莊」附近,替他租一所小小的住屋,劉慶生的打算是要把家眷接了來,住得離錢莊近了,隨時可以到店裡去照應。

  約定了聽回話的時間,然後要去尋夥計,人來人往,總要有個起坐聯絡的地方,離開大源他得有個住處──好得手裡有二百兩銀子在,劉慶生決定去借客棧,包了一座小院子,共有三個房間。論月計算。接著到「薦頭行」去挑了個老實勤快的「打雜」,當天就叫他到客棧來上工。

  看看天快黑了,大源的檔手孫德慶,已經回家。劉慶生辦了四樣很精緻的水禮,登門拜訪。

  「噢!」孫德慶大惑不解,「無緣無故來送禮,這是啥緣故?」

  「我有件事,要請孫先生栽培──」

  「我曉得,我曉得!」孫德慶搶著道:「我已經跟東家說過了,一過了節就要加你工錢。你何必還要破費?慶生,掙錢不容易,這份禮起碼值四兩銀子,你兩個月的工錢,何苦?」

  他完全弄錯了!但這番好意,反使得劉慶生難以啟齒,笑一笑答道:「看來我要替孫先生和老闆賠不是了!」

  「怎麼?」孫德慶一驚:「你闖了甚麼禍?是不是吃進了倒帳?」

  「不是!」他把隨身所帶的帳簿,往孫德慶面前一放:「帳都結清楚了,沒有一筆帳收不到的。孫先生,我要走了。」

  「走到那裡去?」

  「說出來孫先生一定替我高興,有個朋友要弄個號子,叫我去做檔手。」

  「唷!恭喜,恭喜!」孫德慶換了副懷疑的面孔又說,「不過,你倒說說看,是怎麼樣一個朋友?何以事先一點風聲都不露?」

  「我也是昨天才撞著這麼個難得的機會。」劉慶生說:「有個人,孫先生總曉得:胡雪岩!」

  「是從前信和的那個胡雪岩?他是你的新東家?」

  聽到「新東家」三字,可知孫德慶已經答應了,劉慶生寬心大放,笑嘻嘻地答道:「大概是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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