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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


  這個話題就此拋開,酒已差不多了。王有齡請主人「賞飯」,吃完隨即告辭,麟桂知道他行裝甫卸,家裡還有許多事,也不留他,親自送到中門,盡歡而散。

  第二天又拜了一天客,凡是稍有交情的,無不有「土儀」饋贈──從上海來,所謂「土儀」實在是洋貨。海禁初開,西洋的東西,在它本國不值錢,一到了中華,便視為奇珍,那怕一方麻紗手帕,受者無不另眼相看。因此,這趟客拜下來,王有齡的人緣又結了不少。

  到晚回家,胡雪岩正在客廳裡,逗著王有齡的小兒子說笑。不過一天不見,王有齡便如遇見多年不晤的知交一般,心裡覺得有好些話,亟待傾吐。

  「你吃了飯沒有?」他問。

  「沒有。」胡雪岩說,「我原意想邀雪公到城隍山上去吃油蓑餅,現在天晚了,不行了。」

  王有齡對這個提議,深感興趣,「不晚!」他說,「快夏至了,白天正長,而且天也暖和,就晚了也不要緊。怎麼走法?」

  「總不能鳴鑼喝道而去吧!」胡雪岩笑著說。

  王有齡也自覺好笑,「當然換了便衣去。」他說,「我的意思是連轎子也不必坐,也不必帶人,就安步當車走了去。」

  「那也好。戴上一副墨晶眼鏡,遇見熟人也可不必招呼。」

  於是王有齡換上一件寶藍緞袍,套一件玄色貢緞背心,竹布襪、雙梁鞋,戴上墨晶大眼鏡,捏了一把摺扇,與胡雪岩兩個人瀟瀟灑灑地,取道大井巷,直上城隍山。

  「還是我們第一次見的那地方喝茶吧!」他說,「君子不忘本,今天好好照顧他一下。」這個「他」,自是指那個茶座的老闆。

  這是他與胡雪岩第二次來,但處境與心境與第一次有天淵之別。一坐下來,四面眺望、神閒氣靜,一年不到的功夫,自是湖山不改,但他看出去彷佛改過了,「西子」格外綽約,青山格外嫵媚。

  「兩位吃酒、吃茶?」老闆看他們的氣派、服飾,不敢怠慢,親自走來招呼。

  「茶也要,酒也要。」王有齡學著杭州腔說:「新茶上市了,你說說看,有點兒啥個好茶葉?」

  「太貴重的,不敢頂備,要去現買。」

  「現買就不必了。」王有齡想了好久說:「來壺菊花。」

  那茶座老闆看王有齡有些奇怪,先問好茶葉,弄到頭來喝壺菊花,看起來是個說大話,用小錢的角色。

  不但他詫異,胡雪岩也是如此,問道:「怎麼喝菊花?」

  「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來,去年就是喝的菊花。」

  這話只有胡雪岩心裡明白,回首前塵,不免也有些感慨,不過他一向是只朝前看,不暇後顧的性情,所以旋即拋開往事,管自己點菜:「一雞三吃,醋魚『帶鬢』,有沒有活鯽魚,斤把重的?」

  「我到山下去弄一條。是不是做湯?」

  「對,奶湯鯽魚──燙兩碗竹葉青,弄四個小碟子。帶幾張油蓑餅,先吃起來。」

  「好的,馬上就來。」

  等把茶泡了來,王有齡端杯在手,望著暗青淡紫的暮靄,追想去年在此地的光景,忽然感情激動了。

  「雪岩!」他用非常有勁道的聲音說,「我們兩個人合在一起,何事不可為?真要好好幹一下。」

  「我也這麼想,」胡雪岩說,「今天來就想跟你談這件事。」

  「你說,你說!」

  「我想仍舊要幹老本行。」

  「不是回信和吧?」王有齡半開玩笑地,說實在話,他還真怕信和的東家把胡雪岩請了回去。

  「我早已說過了,一不做『回湯豆腐』,二是自己立個門戶。」胡雪岩說,「現在因為打仗的關係,銀價常常有上落,只要眼光准,兌進兌出,兩面好賺,機會不可錯過。」

  王有齡不響,箸下如雨,只管吃那一碟發芽豆。胡雪岩知道,不是他喜愛此物,而是心裡有所盤算。盤算的當然是資本,其實不必他費心思,資本從那裡來?他早就籌畫好了,不過自己不便先開口而已。

  那一個終於開口了:「雪岩!」說句老實話,我現在不願意你去開錢莊。目前是要你幫我,幫我也等於幫你自己。你好不好捐個功名,到那裡跟我在一起,撫台已經有話了,最近還有別樣安排,大概總是再派我兼一個差,那時我越加要幫手,你總不能看著我顧此失彼,袖手不問吧?」

  「這我早就想到了。開錢莊歸開錢莊,幫你歸幫你,我兩樣都照顧得來,你請放心好了。」

  「當然,你的本事我是再清楚不過,不會不放心──」

  看到他口不應心,依舊不以為然的神情,胡雪岩便放低了聲音說:「雪公,你現在剛剛得意,但說句老實話,外面還不大曉得,所以此刻我來開錢莊,才是機會。等到浙江官商兩方面,人人都曉得有個王大老爺,人人都曉得你我的關係,那時我出面開錢莊,外面會怎麼說?」

  「無非說我出的本錢!你我的交情,不必瞞人,我出本錢讓你開錢莊,也普通的緊。」

  「這話不錯!不過,雪公,『不招人妒是庸才』,可以不招妒而自己做得招妒,那就太傻了。到時候人家會說你動用公款,營商自肥,有人開玩笑,告你一狀,叫我于心何安?」

  這話打動了王有齡的心,覺得不可不顧慮,因而有些躊躇了。

  「做事要做得不落痕跡。」胡雪岩的聲音越低。「錢莊有一項好處,代理道庫、縣庫,公家的銀子沒有利息,等於白借本錢。雪公,你遲早要放出去的,等你放出去再來現開一家錢莊,代理你那個州縣的公庫,痕跡就太明顯了。所以我要搶在這時候開。這一說,你懂了吧?」

  「啊!」王有齡的感想不同了,「我懂了。」

  「只怕你還沒有完全懂得其中的奧妙。『隔行如隔山』,我來講給你聽。」

  胡雪岩的計畫是,好歹先立起一個門戶來,外面要弄得熱鬧,其實是虛好看,內裡是空的,等王有齡一旦放了州縣,這家錢莊代理它的公庫,解省的公款,源源而來,空就變成實的的了。

  「妙!」王有齡大笑,學著杭州話說:「雪岩,你真會變戲法兒!」

  「戲法總是假的,偶爾變一兩套可以,變多了就不值錢了,值錢的還是有真東西拿出來。」

  「這倒在實實在在的話。」王有齡收斂笑容,正色說道:「我們商量起來,先說要多少資本?」

  於是兩個人喝著酒,商議開錢莊的計畫。主要的是籌畫資本的來源,這可要先算「民折官辦」的一盤帳,胡雪岩的記憶過人,心算又快,一筆筆算下來,要虧空一萬四千多兩銀子,都記在信和的帳上。

  得了海運局這麼一個好差使,沒有弄到好處,反鬧了一筆虧空,好像說不過去。但王有齡不以為意,這算是下的本錢,以這兩個多月的成績和各方面的關係來說,收穫已多。只是有了虧空,還要籌措錢莊的本錢,他覺得有些為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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