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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


  王有齡也極機警,「這可敬謝不敏了!」他笑著回答,「我從不愛在人背後傳話。無端生出多少是非,於人有損,於己無益,何苦來哉!」

  麟桂對他這個表示。印象深刻,心裡便想:此人確是八面玲瓏,可以放心。

  由於心理上的戒備已徹底解除,談話無所顧忌,興致也就越發好了。你談到京裡的許多情形,六部的規矩「則例」,讓王有齡長了許多見識。

  最後又談到公事,「今年新漕,還要上緊。江浙的賦額獨重,而浙江實在不比江蘇。杭、嘉、湖那裡比得上蘇、松、太?杭、嘉、湖三府又以湖州為王,偏偏湖州的公事最難辦。」麟桂歎口氣說:「湖州府誤漕撤任,一時竟找不著人去接手。真叫人頭疼!」

  椿壽一條命就送在湖州,麟桂對此不能不具戒心。王有齡知道其中的癥結,但談下去怕談到椿壽那一案,諸多未便,所以他只作傾聽的樣子,沒有接口。

  「我倒有個主意!」麟桂忽然冒出來這麼一句,卻又沉吟不語,好半天才自問自答地說:「不行!辦不通,沒有這個規矩。」

  也不知他說的甚麼?王有齡百思不解,可也不便去問。就這冷場的片刻,麟桂二十四筒鴉片煙抽完,吩咐開飯。丫頭退了出去傳話,眼前別無他人,可以把那樣東西拿出來了。

  「我替大人帶了個小玩意來!」王有齡一面說,一面從貼身衣袋裡取出個紙包,隔著煙燈,遞了過去。

  打開一看,是個極精緻的皮夾子,皮質極軟,看那花紋就知道是西洋來的,麟桂把玩了外表,要打開看看裡面時,王有齡又開口了。

  「回頭再打開吧!」

  顯然的,其中別有花樣,麟桂笑一笑說聲:「多謝!」隨即把皮夾了揣在身上。等開飯時,托故走了出去,悄悄啟視,皮夾子裡是一張五千兩的銀票。王有齡做得極秘密,麟桂卻不避他的底下人,走進來肅客入座,第一句就說:「受惠甚多!糧道那裡怎麼樣?」

  「也有些點綴。」

  「多少?」

  「三數。」這是說糧道那裡送了三千兩。

  麟桂點點頭,又問:「送去了?」

  「還沒有。」王有齡答道,「我自然要先來見了大人,再去拜他。」

  「今天是來不及了,明天早些去吧!他在這上面看得很重。」

  這完全自己人關愛的口吻,王有齡覺得麟桂對自己的態度又進了一層,便以感激的聲音答道:「多謝大人指點。」

  「把『大人』兩個字收起來行不行?」麟桂放下酒杯,皺著眉說,「俗不可耐,敗人的酒興。」

  王有齡微笑著答說:「恭敬不如從命,我敬稱『麟公』。請幹一杯!」

  「好,好!」麟桂欣然引杯,隨即又說:「我剛才的話還沒有完。你可曉得糧道有個癖好?」

  「噢。我倒不知道,得要請教麟公。」

  「其實這癖好,人人都有,只以此公特甚。」麟桂笑道,「他好的是『男兒膝下』!」

  王有齡楞住了,不知道他打的是甚麼啞謎?

  「足下才大如海,怎麼這句歇後語就把你難住了?」

  原來如此?俗語說:「男兒膝下有黃金」,隱下的是「黃金」二字。旗人掉書袋,有時不倫不類,王有齡倒真的好笑了。

  「所以我勸我不必送銀票,兌換了金葉子送去。」麟桂是說笑話的神精,有著忍俊不禁的愉悅,「聽說此人每天臨睡以前,以數金葉子為快,否則忽忽如有所失,一夜不能安枕。」

  「這倒是怪癖!」王有齡問道,「如果出遠門怎麼辦呢?也帶著金葉子上路?豈非謾藏誨盜?」

  「那就不知道了。」

  講過笑話,又談正題,麟桂問起上海官場的情形,王有齡把倪良耀的委屈和牢騷,以及答應照料他的眷屬的話,都告訴了麟桂。

  「這件事我不好說甚麼!」麟桂這樣回答:「甚至倪某的眷屬,我也不便去管。我知道,撫台的疑心病很重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所以我勸你,就是照料倪良耀的眷屬,也只好偷偷摸摸,別讓撫台知道。」麟桂放低了聲音又說,「我實在不明白,我們這位黃大人何以如此刻薄?江蘇藩司與浙江巡撫何干?把人折騰得那個樣子?還有件事,更不應該──」

  麟桂說到緊要關頭,忽然住口,這自然是因為這句話關係甚重,礙著王有齡是黃宗漢的紅人,還有些不放心的緣故。

  瞭解到這一點,王有齡便不加追問,舉杯相敬,心裡思索著如何把話題扯了開去?

  麟桂倒覺得不好意思了,「跟你說了吧!」他說,「他有件損人利己的事,利己應該,損人就要看一看,傷了自己的同年,未免太不厚道。」

  黃宗漢是傷了那一個同年?他們這一科的飛黃騰達,全靠同年能和衷共濟,互相照應。黃宗漢本人,不也靠大軍機彭蘊章和何桂清這兩個同年替他斡旋掩遮,逼死藩司椿壽一案,才得安然無事?因此,王有齡對麟桂所說的話,有些將信將疑。

  「前些日子有道關於江浙防務的上諭,」麟桂問道,「不知你看到了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王有齡說,「我人在上海,好久未見邸抄了。」

  「那道上諭是這麼說,『浙江巡撫黃宗漢奏陳,撥兵赴江蘇,並防堵浙省情形。』得旨:『甚妥!現今軍務,汝若有見到之處,即行具奏。不必分彼此之見。』」

  聽他念完這道上諭,王有齡又驚又喜,派兵出省擊敵,本是他的建議,原來黃宗漢竟已採納,更想不到竟蒙天語褒獎!也因為如此,他要辯護:「撥兵出省,似乎也沒有甚麼不對。」

  「對呀!沒有人說不對。只是你做浙江的官,管浙江的事好了,上諭雖有『不必分彼此之見』的話,我們自己要有分寸,不可越俎代庖。黃撫台卻不問青紅皂白,左一個摺子、右一個摺子,說江蘇的軍務,該如何如何部署,請問,」麟桂湊身向前,「叫你老哥,做了江蘇巡撫,心裡作何感想?」

  王有齡這才明白,黃宗漢為了自己的「聖眷」,不為他的同年江蘇巡撫許乃釗留作地,這實在說不過去。而且他這樣搞法,似乎是企圖調任江蘇。果然如此,更為不智,江蘇誠然是海內膏腴之地,但一打仗就不好了。遇到機會,倒要勸勸他。

  麟桂不知他心中另有想法,見他不即開口,當他不以為然,便坦率問道:「雪軒兄。你覺得我的話如何?」

  王有齡這才醒悟,怕引起誤會,趕緊答道:「大人存心忠厚,所持的自然是正論。只是我人微言輕,不然倒要相機規諫。」

  「不必,不必!」麟桂搖著手說,「這是我把你老哥當作好朋友,說的知心話。不必讓第三個人知道。」

  「那當然。」王有齡鄭重表示。「大人所說的話,我一句不敢外泄。不過既見於明發上諭,就是我跟撫台說了,他也不會疑心到別人頭上的。」

  「那倒隨你。」麟桂又說,「許家雖是杭州巨室,與我並無干涉,我也不過就事論事,說一句公道話而已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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