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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


  原來千回百折,不過要表明捨不得與王有齡相離這句話。本主兒此時不會有所表示,敲邊鼓的開口了。

  「畹香!」胡雪岩問道:「你是心裡的話?」

  「啊呀,胡老爺。」畹香的神色顯得很鄭重,「是不是要我把心剜出來給你看。」

  「我相信,我相信!」王有齡急忙安慰她說。

  「我也相信。」胡雪岩笑嘻嘻地接口:「畹香,初七你跟王大老爺一船回杭州,好不好?」

  「怎麼不好!只怕王大老爺不肯。」

  「千肯萬肯,求之不得!只有三天功夫了,你預備起來!」

  這話連王有齡都有些詫異,為何胡雪岩這等冒失,替人硬作主納妾?但以對他瞭解甚深,暫且不響,靜觀究竟。王有齡尚且如此,畹香自然格外困惑,而且也有些驚惶,怕弄假成真,變得騎虎難下。

  「怎麼樣?是我們當面鑼,對面鼓,直接來談,還是由我找三阿姨去談?或者請尤五哥出面?」

  這是談「身價」,越發像真了!畹香不斷眨著眼,神態尷尬,但她到底不是初出道的雛兒,正一正臉色,坐了下來,帶些欣慰的口氣答道:「蠻好!我自家的身體,自己來談好了。我先要請問王大老爺是怎麼個意思?」

  王有齡怎麼說得出來?當然是胡雪岩代答,「王大老爺怎麼個意思,你還不明白?」他這樣反問,而其實是一句遁詞──他最初就是使的一句詐語,目的是要試探畹香對王有齡究有幾許感情?經此一番折衝,心中已經有數,這時倒是要問一問王有齡了。

  「我當然明白。」畹香接著他的話,「不過我不敢說出來。自己想想沒有那麼好的福氣。」

  這一下連王有齡也明白了,如果想把她置於側室,恐怕未必如願,他怕談下去會出現窘境,彼此無趣,便即宕開一句:「慢慢再談吧!先吃酒。」

  這句話與胡雪岩心思正相符,他也覺得畹香的本心已夠明白,這方面不須再談,所以附和著說:「對啊!吃酒,吃酒。有話回頭你們到枕上去談。」

  畹香見此光景,知道自己落了下風。看樣子王有齡亦並無真心,早知如此,落得把話說漂亮些,如今變得人家在暗處,自己在亮處,想趁這三天功夫敲王有齡一個竹杠,只怕辦不到了。

  這都是上了胡雪岩的當!畹香委屈在心,化作一臉幽怨,默默無言地,使得王有齡大生憐惜之心。

  「怎麼?」他輕輕撫著她的肩問:「一下子不高興了?」

  這一問,畹香索性哭了,「嗯哼」一聲,用手絹掩著臉,飛快地往後房奔了進去;接著便是很輕的「息率、息率」的聲音傳了出來。

  王有齡聽得哭聲,心裡有些難過,自然更多的是感動,要想有所表示,卻讓胡雪岩阻止住了;「不要理她!」他輕聲說道,「她們的眼淚不值錢,一想起傷心的事就會哭一場──不見得是此刻受了委屈!」

  聽了他的話,王有齡爽然若失,覺得他的持論過苛,只是為了表示對他信服,便點點頭,坐著不動。

  「雪公!」胡雪岩問道,「你把你的意思說給我聽,我替你辦。」

  「我的意思──」王有齡沉吟了好半天才說出來:「如果把她弄回家去,怕引起物議。」

  他對畹香戀戀之意,已很顯然。胡雪岩覺得他為「官聲」著想,態度是不錯的,不過也不妨進一步點破:「畹香恐怕也未見得肯到杭州去,討回家去這一層,大可不必想它。照我看,雪公以後總常有到上海來的時候,不妨置作外室。春二三月,或者秋天西湖風景好的時候,把她接到杭州去住一陣子,我另外替雪公安排『小房子』。你看如何?」

  「好,好,」王有齡深愜所懷,「就拜託你跟她談一談,看要花多少錢?」

  「那不過每月貼她些開銷。至於每趟來,另外送她錢,或是替她打道飾、做衣裳,那是你們自己的情分,旁人無法過問。」這到這裡,胡雪岩向裡喊了聲:「畹香!」

  畹香慢慢走了出來,得新勻過脂粉,重眼圈依舊是紅的,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,偎坐在王有齡身旁,含顰不語。

  「剛才哭甚麼?」王有齡問道,「那個得罪你了?」

  「噯!雪公,這話問得多餘。」胡雪岩在一邊接口,「畹香的心事,你還不明白?要跟你到杭州,捨不得三阿姨,不跟你去,心裡又不願。左右為難,自然要傷心。畹香,我的話說對了沒有?」

  畹香不答他的話,轉臉對王有齡說:「你看你,枉為我們相好了一場,你還不如胡老爺明白。」

  「這是旁觀者清!」王有齡跟她說著話,卻向胡雪岩使了個眼色。

  意思是要他把商量好的辦法提出來。胡雪岩微一頷首,表示會意,同時還報以眼色,請他避開。

  「我有些頭暈,到你床上去靠一靠。」

  等王有齡歪倒在後房畹香床上,胡雪岩便跟畹香展開了談判,問她一個月要多少開銷?

  「過日子是省的,一個月最多二三十兩銀子。」

  「倘或王大老爺一個月幫你三十兩銀子,你不是就可以關起門來過清靜日子了?」

  「那是再好都沒有。不過──」畹香搖搖頭,不肯再說下去。

  「說呀!」胡雪岩問道:「是不是有債務?不妨說來聽聽。」

  「真的,再沒有比胡老爺更明白的人!」畹香答道:「那個不想從良?實在有許多難處,跟別人說了,只以為獅子大開口,說出來反而傷感情,不如不說。」

  聽這語氣,開出口來的數目不會小,如果說有一萬八千的債務,是不是替她還呢?胡雪岩也曾聽聞過,有所謂「淴浴」一說,負債累累的紅倌人,抓住一個冤大頭,枕邊海誓山盟,非他不嫁,於是花巨萬銀子替她還債贖身,真個量珠聘去,而此紅倌人從了良,早則半載,晚則一年,必定不安於室,想盡花樣,下堂求去,原來一開始就是個騙局。

  看畹香還不致如此。但依了她的要求,叫她杜門謝客。怕未見得能言行一致,招蜂引蝶之餘,說起來還是「王某某的外室」,反例壞了王有齡的名聲。這不是太傻了嗎?

  因此,他笑一笑說:「既然你有許多難處,自然不好勉強,不過你要曉得,王大老爺對你,倒確是真情一片。」

  「我也知道,人心都是肉做的。而況有尤五少的面子,我也不敢不巴結,只要王大老爺在這裡一天,我一定盡心伺候。」

  「到底是見過世面的!說出話來與那些初出道的小姑娘不同。」胡雪岩這樣贊她,「我也算是個『媒人』,說話要替兩方面著想。畹香,我看你跟王大老爺,一年做兩三次短期夫妻好了。」

  她大致懂得他的意思,卻故意問一句:「怎麼做法?」

  「譬如說,王大老爺到上海來,就住在你這裡,當然,你要脫空身子來陪他。或者,高興了,接你到杭州去燒燒香,逛逛西湖,不又是做了一陣短期夫妻。至於平常的開銷,一個月貼你二十五兩銀子,另外總還有些點綴,多多少少,要看你自己的手腕。」

  這個辦法當然可以接受,「就怕一層,萬一王大老爺到上海來,我正好不空。」畹香躊躇著說,「那時候會為難。立了這個門口,來的都是衣食父母,那個也得罪不起。胡老爺,我這是實話,你不要見氣。」

  「我就是喜歡聽實話。」胡雪岩說,「萬一前客不讓後客,也有個辦法,那時你以王太太的身份,陪王大老爺住棧房,這面只說回鄉下去了。掉這樣一個槍花行不行?」

  怎麼不行?畹香的難題解決,頗為高興,嬌聲笑道:「真正的,胡老爺,你倒像是吃過我們這一行的飯,真會掉槍花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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