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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


  「對,我馬上動手。」

  當夜胡雪岩跟吳委員在三多堂替周委員餞行,第二趟來,雖算熟客,「長三」的規矩,也還不到「住夜廂」的時候,但尤老五的朋友,情形特殊,周、吳二人當夜就都做了三多堂的入幕之賓。

  第二天王有齡才去拜客,先拜地主上海知縣,打聽總辦江浙漕米海運,已由江蘇臬司調為藩司的倪良耀,是否在上海?據說倪良耀一直不曾回蘇州,公館設在天后宮,於是轉道天后宮,用手本謁見。

  倪良耀是個老實人,才具卻平常,為了漕米海運雖升了官,卻搞得焦頭爛額。黃宗漢參了他一本,說他辦事糊塗,而且把家眷送到杭州暫住,所以諭旨上責備他說:「當軍務倥傯之際,輒將眷屬遷避鄰省,致令民心惶惑,咎實難解,乃猶以繞道回籍探訪老母為詞,何居心若是巧詐?」為此,他見了王有齡大發牢騷,反把正事擱在一邊。

  王有齡從胡雪岩那裡學到了許多圓滑的手法,聽得他的牢騷,不但沒有不豫之色,而且極表同情。提到家眷,他又問住處,拍胸應承,歸他照料。

  「你老哥如此關顧,實在感激。」倪良耀說的地真話,感激之情,溢於詞色,「我也聽人說起,你老哥是黃中丞面前,一等一的紅人,除了敝眷要請照拂以外,黃中丞那裡,也要請老哥鼎力疏通。」

  「不敢!不敢!」王有齡誠懇地答說,「凡有可以效勞之處,無不如命。」

  「唉!」倪良耀安慰之中有感慨,「都像老哥這樣熱心明白,事情就好辦了。」

  有了這句話,公事就非常順手了。提到交兌漕米餘額,倪良耀表示完全聽王有齡的意思,他會交代所屬,格外予以方便。接著,他又大歎苦經,說是明知道黃宗漢所奏,浙江漕米如數兌足這句話不實,他卻不敢據買奏覆,辯一辯真相,講一講道理,原因是惹不起黃宗漢。

  「黃中丞這一科──道興十五年乙未,科運如日方中,不說別的,拿江蘇來說,何學使以外,還有許中丞,都是同年。京裡除了彭大軍機,六部幾乎都有人。他老哥替我想想,我到那裡去伸冤講理?」

  「大人的勞績,上頭到底也知道的。吃虧就是便宜,大人存心厚道,後福方長。」

  倪良耀是老實人,對他這兩句泛泛的慰詞,亦頗感動,不斷拱手說道:「託福,託福!」

  主人並無送客之意,這算是抬舉,王有齡不能不知趣,主動告辭,便又陪著倪良耀談了些時局和人物,從他口中,得知何桂清捐輸軍餉,交部優敘獎勵,也常有奏摺,建議軍務部署,朱筆批示,多所獎許,聖眷正隆。這些情形,在王有齡當然是極大的安慰。

  辭出天后宮,王有齡在轎子裡回想此行的種種,無一事不是順利得出乎意料之外,因而心裡不免困惑,一個人到底是靠本事,還是靠運氣?照胡雪岩的情形來說,完全是靠本事,想想自己的今天,似乎靠運氣。

  這話也不對!他在想,胡雪岩本事通天,如果沒有自己,此刻自是依然潦倒,懷才不遇的人,車載斗量,看來他也要靠運氣。

  至於自己呢?如果不是從小習於吏事,以及這一趟從京師南下,好好看了些經世之學的名著,為黃宗漢所賞識,那麼即使有天大的面子,也不過派上個能夠撈幾個錢的差使,黃宗漢決不會把浙江漕米海運的重任,託付給自己。照此一說,還是要有本事。

  有本事還要有機會,機會就是運氣。想到這裡,王有齡的困惑消失了,一個人要發達,也要本事,也要運氣。李廣不侯,是有本事沒有運氣,運氣來了,沒有本事,不過曇花一現,好景不長。

  現在是運氣來了,要好好拿本事出來──本事在胡雪岩身上,把胡雪岩收服了,他的本事就變成了自己的本事。這樣深一層去想,王有齡欣然大有領悟,原來一個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用人,用人又先要識人,眼光、手腕,兩俱到家,才智之士,樂予為己所用,此人的成就便不得了了。

  由於這個瞭解,王有齡覺得用人的方法要變一變,應該恩威並用,特別是對胡雪岩,在感情以外,更加上權術、籠絡之道,無微不至。

  半個月的功夫,一切公事都辦得妥妥貼貼,該要回杭州了。王有齡了為犒勞部屬,特設盛宴,宴罷宣佈:「各位這一趟都辛苦了,難得到上海來一趟好好玩兩天!今天四月初四,我們准定初七開船回杭州。」

  說完,從靴頁子裡取出一迭紅封袋,上面標著名字,每人一個,連張胖子都不例外,封袋裡面是一張銀票,數目多寡不等,最多的是周委員那一個,一百兩,最少的是那個庶務的,二十兩。

  「這是『杖頭錢。」他掉了句文,『供各位看花買醉之需。」

  說到「看花」那就是「纏頭資」了,周、吳二人已經發覺。阿珠成了胡雪岩的禁臠,不便問津,好在三多堂各有相好,有錢有功夫,樂得去住兩天。

  「你也去逛一逛。」王有齡又對高升說,「我要到我親戚那裡去兩天,放你的假吧!」高升也有一個紅包,是二十兩銀子。

  托詞到親戚家住,其實是住在梅家弄。這個秘密,始終只有胡雪岩一個人知道。這一天晚上,王有齡約了他在畹香的妝閣小酌,有公事以外的「要緊話」要談。

  半個月之中,王有齡來過四趟,跟畹香已經打得火熱,自己的身份也不再瞞她,這天要談的話,就是關於畹香的──把她安排好了,王有齡還要替阿珠安排。

  他的心思,胡雪岩猜到一半,是關於畹香的,他心裡已經有了一個主意,但覺得不宜冒失。先要探探畹香的口氣,所以等一端起酒杯就說:「畹香,王大老爺要回去了。」

  一聽這話,她的臉色馬上變了,看上去眼圈發紅,也不知她是做作還是真心?不過就算做作,也做得極像,離愁別恨,霎時間在臉上堆起,濃得化不開。

  「那一天動身?」她問。

  「定了初七。」王有齡回答。

  「這麼急!」畹香失聲說道。

  「今天初四。」胡雪岩屈著手指說:「初五、初六、還有三天的功夫,也很從容了。你有甚麼話,儘管跟王大老爺說,」

  「我!」畹香把頭扭了過去,「叫我說甚麼?我說了也沒有用──辦不到的!」

  「怎麼呢?」胡雪岩逼進一層,「何以曉得辦不到?」

  畹香把臉轉了過來,皺著眉、閉著嘴,長長的睫毛不住眨動,是極為躊躇的樣子,幾次欲語又休,終於只是一聲微喟,搖搖頭,把一雙耳環晃蕩個不住。

  「有話儘管說呀!」王有齡拉住了她的手說,「只要我辦得到,一定如你的願,就辦不到,我也一定說理由給你聽。不要緊,說出來商量。」

  「跟那個商量?只好跟皇帝老爺商量!」

  「皇帝老爺」的稱呼,在王有齡頗有新奇之感,特別是出以吳儂軟語,更覺別有意趣,便即笑道:「有那麼了不起,非要皇帝才能有辦法?」

  「自然囉!」畹香似乎覺得自己極有理,「除非皇帝老爺有聖旨,讓你高升到上海來做官──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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