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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


  阿珠心虛,急忙溜走。這一下張胖子心裡越發有數,看著她的背影,又看著胡雪岩含笑不語的神情,他也詭秘地笑了。

  「你笑甚麼?」

  「我笑周委員跟吳委員。」張胖子說,「這兩個人一路來都在阿珠身上打主意。誰知道『會偷嘴的貓不叫』!」

  「不要瞎說!」胡雪岩指指外面:「當心她聽見。」

  「那麼,你說老實話。」張胖子把顆亮光光的頭伸過去,壓低了嗓子問:「偷上手沒有?」

  「沒──有!」胡雪岩拉長了聲音,「那有這回事?」

  「那麼你們談了些甚麼呢?」

  「隨便談閑天,談過就丟開,那記得這許多?」胡雪岩正一正臉色:「閒話少說,今天你跟尤老五談了正經沒有?」

  「對了,我正要告訴你。我已經跟他說好了,明天一起出帖子,請『三大』的檔手吃飯,請你作陪。放款的事,就在席面上談。」

  「好的。」胡雪岩又說:「我還有件事,想跟你談。不過──」

  「咦!」張胖子慣會大驚小怪,睜大了眼睛問:「怎麼,不說下去了?」

  話到口邊,終又咽住,是胡雪岩警覺到張胖子嘴快,黃宗漢的那兩萬銀子,如果托他去匯撥,一定會洩漏出去。不如明天找尤老五商量,比較靠得住。

  第二天一早,胡雪岩悄悄到梅家弄把王有齡接回船。這位王大老爺春風滿面,步履輕快,大家都道他異鄉遇故,快談竟夕,才有這份輕鬆的情緒,誰也不知道他微服私行,比起三多堂的喧鬧轟飲,另有一番屋小如舟,春深似海的旖旎風光。

  這天開始要辦正事了,王有齡把周、吳兩委員請了來,連胡雪岩一起,先作個商量。他原定這一天上午去拜客,胡雪岩主張不必亟亟。

  「今天中午,尤老五和張胖子出面,請『三大』的人吃飯,放款的事一談好,通裕的米,隨即可以撥借。」他說:「雪公,索性再等一等,也不會太久,一兩天功夫,等我們自己這裡辦妥了再說。」

  「這樣好!」周委員首先表示贊成,「到明後天,王大人去拜這裡的按察使,那就直接談交兌漕米了,差使顯得更漂亮。」

  「好!我聽你們的主意。」王有齡欣然同意。

  「中午的飯局,不請周、吳兩公了。」胡雪岩說第二件事,「商人總是怕官的,有周、吳兩公在座,怕『三大』的人拘束──」

  「不錯,不錯!」周委員搶著說道,「你無須解釋。」

  「不過有件大事要請周、吳兩公費心,『民折官辦』的這道手續,馬上就要辦一辦。公事上我不懂,雪公看怎麼處置?」

  「那要奉托兩位了。」王有齡看著他們說:「兩位是熟手,一定錯不了。該我出面的,儘管請吩咐!」

  於是周、吳二人相視沉吟,似乎都有些茫然不知如何著手的樣子。

  胡雪岩等了一會,看他們很為難,忍不住又說了,「我看這件事,公文上說不清楚,得有一位回杭州去當面稟陳。」

  「對了!」吳委員撫掌接口,「我也是這麼想。當然,公文還是要的,只不過簡單說一說,『民折官辦』一案,十分順手,特飭某某人回省面稟請示云云。這樣就可以了。」

  「那好!兩位之中,那一位辛苦一趟?」

  這一問,周、吳二人又遲疑了。甫到繁華之地,不能盡興暢遊,心裡十分不願。而且這一案的內容十分複雜,上面有所垂詢,不能圓滿解釋,差使就算砸了;畏難之念一起,更不敢自告奮勇。

  「怎麼?」王有齡有些不悅,「看樣子只好我自己回去一趟了。」

  「那沒有這個道理。」周委員很惶恐地說,「我去,我去!」

  看周委員有了表示,吳委員倒也不好意思了,「自然是我去。」他說。

  兩個人爭是在爭,其實誰也不願意去,王有齡不願硬派,便說,「這樣吧,我們掣簽!」

  「不必了!」周委員很堅決地說,「決定我去。吳兄文章好,留在這裡幫大人料理公事。我今天下午就走,儘快回來覆命。」

  「也不必這麼急。」胡雪岩作了個詭秘的微笑,「今天晚上我替周老爺餞行。明天動身好了。」

  「雪岩兄的話不錯。公事雖然緊要,也不爭在這半天功夫。」吳委員也說,「晚上替周兄餞行,我跟雪岩兄一起作主人。」

  王有齡也表示從容些的好,並且頗有嘉勉之詞,暗示將來敘功的「保案」中,一定替周委員格外說好話,作為酬庸。自告奮勇的收穫,可說相當豐富。

  為了周委員回杭州,那個庶務卻是大忙而特忙,第一要雇船──照周委員的意思,最好坐原來的那只「無錫快」,由阿珠一路侍奉著來回。但那只船名「快」而實不快,只宜於晚開早到,多泊少走,玩賞風景之用,趕路要另雇雙槳奇快的「水上飛」。

  第二件更麻煩,也是胡雪岩的建議,杭州撫、藩、臬三大憲,加上糧道,還有各衙門有關係的文案、幕友,都應該有一份禮。「十裡夷場」,奇珍異物無數,會選的花費不多而受者愜意,不會的,花了大價錢卻不起眼,變成「俏眉眼做給瞎子看」,因此,備辦這十幾份禮物,不是一件輕鬆的差使。胡雪岩出主意,請尤老五派個人,帶著那庶務和高升,到「夷場」上外國人所開最大的一家洋行「亨達利」去採辦。

  這天人人有事,王有齡和周、吳二人在船上辦文稿,開節略,把此行的經過,如何繁難吃力,而又如何圓滿妥貼,字斟句酌地敘了進去。胡雪岩和張胖子的任務,自然更重要,中午與尤老五請「三大」的檔手,在英租界的「番菜館」赴宴談生意。

  結果生意不曾在番菜館談,因為照例要「叫局」,鶯鶯燕燕一大堆,不是談生意的時候。飯罷一起到城隍廟後花園錢業公所品茗,這時張胖子才提到正事。

  「三大」之中,大亨錢莊姓孫的檔手資格最老,由他代表發言,首先就表示最近銀根很緊,「局勢不好,有錢的人都要把現銀子捏在手裡,怕放了倒帳──說句實在話,錢莊本來是空的。」

  這是照例有的托詞,銀根緊的理由甚多,不妨隨意編造,目的就在抬高利息。張胖子和胡雪岩都懂這個道理,尤老五卻以受過上海錢莊的氣,懷有成見,大為不快。

  「我看不是銀根緊,只怕是借的人招牌不硬,」他的話有棱角,態度卻極好,是半帶著開玩笑的語氣說的,「漕幫現在倒楣,要是『沙船幫』的郁老大開口,銀根馬上就松了。」

  尤老五說的這個人是沙船幫的巨擘,名叫鬱馥山,擁有上百艘的沙船,北走關東,南走閩粵,照海洋的方位,稱為「北洋」、「南洋」,鬱馥山就以走南北洋起家,是上海縣的首富。近年因為漕米海運,更是大發利市,新近在小南門造了一所巨宅,崇樓傑閣,參以西法,算是「海天旭日」、「黃浦秋濤」等等「滬城八景」以外的另一景。

  沙船幫與漕幫,本來海水不犯河水,但漕運改了新章,便有了極厲害的利害衝突,所以尤老五那句話斤兩很重,姓孫的有些吃不消。

  「啊,尤五哥,」姓孫的惶恐地說,「你這話,我們一個字也不敢承認。客戶都是一樣的,論到交情,尤五哥的面子更加不同。好了,今天就請尤五哥吩咐!」

  像尤老五這樣在江湖上有地位的,輕易說不得一句重話,剛才話中有牢騷,已不夠漂亮,此刻聽姓孫的這樣回答,更顯得自己那句話帶著要脅威脅的意味,越覺不安,所以急忙抱拳笑道:「言重,言重!全靠各位幫忙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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