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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胡雪巖 | 上頁 下頁
三七


  走近了越發看得清楚,是一張介乎「鵝蛋」與「瓜子」之間的長隆臉,生得極好的一雙眼睛,就如西洋來的閃光緞一般,顧盼之間,一黑一亮,配上那副長長的睫毛,別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媚態;而且正當花信年華,就如秋月將滿,春花方盛,令人一見便覺不可錯過。

  她一面含著笑,一面照著阿姨的指點,大大方方地招呼了貴客。然後說道:「兩位老爺,請到房間裏坐吧!」

  到了裏面,又別有一番風光,看不出是風塵人家,卻像知書識字的大家小姐的閨房。紅木的傢俱以外,還有一架書;牆上掛著字畫,有戴熙的山水和鄧石如的隸書,都是近時的名家。多寶架上陳設著許多小擺飾;一具形製極其新奇的銅香爐正燒著香,青煙裊裊,似蘭似麝,觸鼻心蕩。

  「王老爺請用茶!」她把蓋碗茶捧到王有齡面前;隨手在果盤裏抓了幾顆松仁,兩手搓一搓,褪去了衣,一直就送到王有齡唇邊。

  王有齡真想連她的手指一起咬住;但到底不曾,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問道,「大阿囡,你叫甚麼名字?」

  「小名叫畹香。」

  「那兩個字?」

  「滋蘭九畹的畹,王者之香的香。」

  「好文雅的談吐!」王有齡又問:「畹香,你跟誰讀的書?」

  「讀啥個書,讀過書會落到這種地方來?」說著,略帶淒楚地笑了。

  王有齡卻不知道這是那些「住家」的「小姐」的做作;頓時起了紅粉飄零的憐惜,握著她的手,彷彿有無窮感慨不知從何說起似地。

  胡雪巖看看已經入港了,便站起身來喊道:「雪公,我要告辭了。」

  「慢慢,慢慢!」王有齡招著手說:「坐一會再說。」

  「不必了。」胡雪巖一意想躲開,好讓他們溫存,所以站起來就走,「回頭我再來。」

  「畹香!我看胡老爺在生你的氣。」

  聽這一說,胡雪巖便站住了腳;畹香上來拉住他說:「胡老爺,可曾聽見王老爺的話?你請坐下來,陪陪我們這位老爺,要走也還早。」

  「我們、你們的,好親熱!」胡雪巖打趣她說:「現在你留我,回頭叫我也走不了,在這裏『借乾鋪』!」

  「甚麼『乾鋪』、『濕鋪』,我不懂!」畹香一面說,一面眼瞟著王有齡,卻又立即把視線閃開。

  那送秋波的韻味,在王有齡還是初次領略,真有飄飄欲仙之感;「今宵不可無酒!」他用徵詢的眼光看著胡雪巖,意思問他這裏可有「吃花酒」的規矩。

  胡雪巖還不曾開口,畹香急忙答道:「已經在預備了。要不要先用些點心?」說著,不等答話,便掀簾出門,大概是到廚房催問去了。

  「想不到有這麼個雅緻的地方!」王有齡目送著她的背影,十分滿意地說。

  「雪公!」胡雪巖笑道:「我看你今天想回去也不行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不看見畹香的神氣嗎?已經遞了話過來,要留你在這裏住了。」

  「那一句話?」

  「『要走也還早』。不就是表示你可以不走嗎?」

  想一想果然!王有齡倒有些躊躇了。

  「我看這樣,還是我早些走。」胡雪巖為他策劃,「好在我從三多堂出來的時候,只說要陪你去看一位多年不見的親戚;回頭我就對他們說,你的親戚留你住下,要明天才回去。」

  王有齡大為高興,連連點頭:「就這樣。我是有個表兄在上海,姓梁。」

  話剛說完,三阿姨已經帶著「大小姐」端了托盤進來;一面鋪設席面,一面問貴客喝甚麼酒?又謙虛家廚簡陋,沒有好吃的東西款客,應酬得八面玲瓏。

  四樣極精緻的冷葷碟子搬上桌,酒也燙了來了,卻少了一個最主要的人,胡雪巖便問:「畹香呢?」

  「來了!」外面答應著,隨即看見畹香提著一小鍋紅棗百合蓮子湯進門,說是她親手煮的;也不知是真是假,反正吃在王有齡嘴裏,特別香甜。

  吃罷點心再喝酒。畹香不斷替他們斟酒佈菜,不然就是側過身子去,伸手讓王有齡握著,靜靜地聽胡雪巖說話。看這樣子,他覺得實在不必再坐下去,找個適當的時機,說是還要回三多堂,又約定明天上午親自來接王有齡,然後就走了。

  一走出門,心念一動,不回三多堂回到船上;在碼頭上喊了一聲,船家從後艙探頭出來,詫異地問道:「咦!胡老爺一個人?」

  「我陪王大老爺去看他表親,多年不見,有一夜好談,今天大概不回來了。」胡雪巖踏上船頭,這樣回答,又說:「其餘的都在三多堂吃酒。我身子不爽,還是回來早早睡覺。」

  「胡老爺可曾用過飯?怕各位老爺要宵夜,我叫我女人燉了粥在那裏。」

  「這不錯!我來碗粥,弄點清淡小菜來。」

  船家答應著,回到後梢。胡雪巖一個人走入艙中,只見自己鋪上,枕套被單都已換過;地板桌椅,擦得纖塵不染,桌上一盞洋燈,玻璃罩子也拭得極亮,幾本閒書疊得整整齊齊。等坐定了,隱隱覺得香氣襲人,四下一看,在枕頭旁邊發現一串珠蘭,拿起來仔細玩賞,穿珠蘭的細銅絲上似有油漬;細想一想明白了,必是阿珠頭的桂花油。

  阿珠頭上戴的花,怎麼會在自己枕頭旁邊發現?這是個很有趣的謎?正在獨自玩味;簾鉤一響,阿珠來了。

  「我沒有泡蓋碗茶。」她也不加稱呼,沒頭沒腦地說,「你的茶癮大,我索性用茶壺泡了。」

  胡雪巖先不答,恣意凝視著,見她雙眼惺忪,右頰上一片紅暈,便問,「你剛從床上起來?」

  「嗯!」阿珠一面替他倒茶,一面嬌慵地笑道:「不曉得怎麼的?一天都是倦得要命。」

  「這有個名堂,叫做春困。你有沒有做春夢?」

  「做夢就是做夢。」阿珠嗔道:「甚麼叫春夢?一個你,一個張胖子,說話總是帶骨頭。不過——」她不說下去了。

  「怎麼樣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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