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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這話很難回答,胡雪岩便這樣答道:「五哥,你問這句話,總有道理在內,先說來我聽聽。」

  「是這樣,我先替大家接風,飯後逛逛邑廟──錢業公所在邑廟後花園,張老闆要看同行朋友,也很方便。到了晚上,我請大家吃花酒,如果王老爺不肯去,另作商量。」

  原來如此!胡雪岩心想,看樣子王有齡也是個風流人物,不過涉足花叢,有玷官常,這非要問他本人不可。

  「時候也還早。」尤老五又說,「或者我們先去吃了飯,等下在邑廟吃茶的時候再說。」

  「對,對!就這樣。」

  尤老五替他們接風的地方,是上海城內第一家本幫館子,在小東門內邑廟前花草濱桂圓弄──實在是館驛弄。王有齡先就說過,只要小吃,若是整桌的席,他便辭謝,因此尤老五點了本幫菜,糟缽頭、禿肺、卷菜之類,味極濃腴,而正當「饑者易為食」之時,所以也不嫌膩了。

  飯後去逛邑廟,近在咫尺,便都走著去了。邑廟就是城隍廟──城隍這位尊神起于北齊,原是由秦漢的社神轉化來的。起初只有江南一帶才有,不知是東南人文薈萃之區,那個聰明人。想出來的好法子,賦予城隍以一種明確的身份:它是陰間的地方官,都城隍等於巡撫,縣城隍便是縣令,一般也有三班六房。在冥冥中可以抓人辦案。因此,老百姓受了冤屈的,就有了一個最後申訴的地方。縣官也承認本地有這麼一位地位完全相等的同僚,而這位陰世的縣官似乎也管著陽世的縣官,是以不能不心存忌憚。有部教人如何做地方官的《福惠全書》,就曾寫明,縣官蒞境,「於上任前一日,或前三日至城隍廟齋宿」,一則是禮貌上的拜訪,先打個招呼:「請多多包涵」,再則是在夢中請教,本地有那些魚肉鄉里的土豪劣紳?或者懸而未結的冤案,內幕如何之類。

  城隍不歸朝廷指派,而是老百姓選出來的,就如陽世的選賢與能一般,選城隍是「聰明正直之謂神」,不正直不願為老百姓伸冤,不聰明則不能為老百姓伸冤。上海縣的城隍就是老百姓所選的,他是東南最有名的三位城隍之一──蘇州城隍春申君黃歇,杭州城隍文天祥,上海原是春申君的采邑,他被蘇州人請了去,上海人只好另選一位城隍,此公叫秦裕伯,大名府人氏,元朝末年當到「福建行省郎中」,因為天下大亂,群雄並起,棄官避難到了上海。明太祖朱元璋得了天下,征辟至朝,授官侍讀學士,外放隴州知州,告老以後,不回大名府回到寄籍的上海,死後屢顯靈跡,保障生民,所以上海人選他來做城隍。

  上海的城隍廟跟開封的大相國寺一樣,是個有吃有玩的鬧市、一進頭山門,兩旁郡是雜貨鋪,二山門正中是個戲臺,台下就是通路,過道兩旁是賣桂花糖粥、酒釀圓子等等的小吃攤。戲臺前面是個極大的廣場,西廊是刻字鋪,東廊有家茶店,是上海縣衙門書辦、皂隸的「茶會」,老百姓打官司、託人情都在這裡接頭。

  再往北就是城隍廟的大殿了,兩傍石壁拱立四個石皂隸,相傳是海上飄來的,大概是秦裕伯在福建的舊屬,特地浮東海而來,投奔故主。

  一進殿門,面對城隍的門楣上懸一把大算盤,兩旁八個大字:「人有千算,天有一算」。這是給燒香出殿的人的「臨別贈言」。正對大算盤,丈許高的神像上面有塊匾,題作「金山神主」,是為上海縣城隍的正式尊號。再進去就是後殿,供奉城隍及城隍夫人,她的寢宮就在西面,寂寂深閨,在她生日那天亦許凡夫俗子一瞻仰。

  城隍廟的好玩,是在廟後有座豫園,為上海城內第一名園,原是明朝嘉靖年間,當過四川布政使的潘允端的產業,明末大亂自然廢圯,乾隆中葉,正值全盛,海內富麗無比,本地人為了使「保障海隅」的城隍有個公餘遊憩之地,特地集資向潘氏後裔買了這個廢園,重新修建,歷時二十餘年,花了巨萬的銀子,方始完工。因為地處廟的西北,所以名為西園,而廟東原有個東園,俗稱「城隍廟後花園」。

  東園每年由錢莊同業保養修理,只有逢到城隍及城隍夫人生日,以及初夏的「蕙蘭雅集」才開放。豫園卻是終年洞開,裡面有好幾家茶店,還有極大的一座書廳。

  尤老五招待大家在俗稱「桂花廳」的清芬堂喝茶。這天有人在鬥鳥,其中頗多尤老五的「弟兄」,走來殷殷致意,請他「下場去玩」──這就像鬥蟋蟀一樣,可以博采,輸贏甚大。尤老五便把周、吳兩委員和張胖子請了去一起玩,留下胡雪岩好跟王有齡說私話。

  「雪公!」他意態閑豫地問道:「今天晚上,逢場作戲,可有興致?」

  王有齡只當要他打牌,搖搖頭說:「你們照常玩吧!我對賭錢不內行。」

  「不是看竹是看花!」

  王有齡懂了,竹是竹牌,花則不用說,當然是「倡條治時恣留連,飄蕩輕於花上絮」,便即笑道:「看竹看花的話,雋妙得很!」

  兩人交情雖深,結伴作狎邪遊的話,卻還是第一次談到。王有齡年紀長些,又去不了一個「官」字的念頭,所以內心不免有忸怩之感,只好作這樣不著邊際的答覆。胡雪岩熟透人情,自然瞭解,知道他心裡有些活動,但跟周、吳二人一起去吃花酒,怕他未見得願意,就是願意也未見得有樂趣。

  這樣一想,胡雪岩另有了計較,暫時不響,只談公事,決定這天休息,第二天起,王有齡去拜客,胡雪岩、張胖子會同尤老五去借款。

  「還有件要緊事,」王有齡說,「黃撫台要匯到福建的那兩萬銀子,得趕緊替他辦妥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這件事不在快,要秘密,我自會弄妥當,你不必操心。」說著,便站起身來。

  尤老五是耳聽六路、眼觀八方的角色,見胡雪岩一站起身來,便藉故離座,兩人會合在一起,低聲密語,作了安排。

  這天夜裡,杭州來的人,便分作各不相關的三起去玩,一起是到三多堂,一起是高升一個人,由尤老五派了個小弟兄陪他各處去逛。等人都走光了,只剩下一個王有齡,換了便服,把一副墨晶眼鏡放在手邊,在船上看書坐等。

  天剛剛黑,胡雪岩從三多堂溜了出來,尤老五已有人在等候,坐轎到了小東門外碼頭上,把王有齡接了出來。陪伴的人吩咐轎夫:「梅家弄。」

  梅家弄地方相當偏僻,但曲徑通幽,別有佳趣。等轎子抬到,領路的人,在一座小小的石庫門上,輕叩銅環,隨即便有人來開門。應接的是一個四十左右的婦人,說得一口極好聽的蘇州話。到了客廳裡燈光亮處,王有齡從黑晶眼鏡裡望出去,才發覺這個婦人,秋娘老去,風範猶存。再看客廳裡的陳設,佈置得楚楚有致,著實不俗,心裡便很舒服。

  「三阿姨!」領路的人為「本家」介紹:「王老爺,胡老爺,都是貴客,格外招呼!」

  三阿姨喏喏連聲,神色間不僅馴順,而且帶著些畏憚的意味。等領路的人告辭而去,三阿姨才向王有齡和胡雪岩寒暄,一句接一句,照例有個「客套」。這個套子講完,便瞭解了來客的身份。當然,她知道的是他們的假身份,王老爺和胡老爺都是杭州來的鄉紳。

  擺上果盤獻過茶,三阿姨向裡喊道,「大阿囡,來見見王老爺跟胡老爺!」

  湖色夾紗門簾一掀,閃出來一個麗人。王有齡一見,雙眼便是一亮,隨手把墨晶眼鏡取了下來,盯著風擺柳似地走過來的阿囡,仔細打量,她穿一件雨過天青的綢夾襖,雖然也是高高聳起的元寶領,腰身卻做得極緊,把嫋娜身段都顯了出來,下面沒有穿裙,是一條玄色夾褲,鑲著西洋來的極寬的彩色花邊。臉上薄施脂粉,頭卻梳得又黑又亮,髻上插一支翠鑲金挖耳,此外別無首飾,在這樣的人家,這就算是極素淨的打扮了。

  走近了越發看得清楚,是一張介乎「鵝蛋」與「瓜子」之間的長隆臉,生得極好的一雙眼睛,就如西洋來的閃光緞一般,顧盼之間,一黑一亮,配上那副長長的睫毛,別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媚態,而且正當花信年華,就如秋月將滿,春花方盛,令人一見便覺不可錯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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