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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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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不好。」胡雪巖說:「兩位老哥不要把我當官面上的人看待。實在說,我雖是『空子』,也常常冒充在幫,有道是『准充不准賴』,不過今天當著真神面前,不好說假話。出門在外,不可自傲自大,就請兩位老哥帶路。再還有一說,等給魏老太爺請了安,我還想請他老人家出來吃一杯;有桌菜,不曉得好不好,不過是松江府送我們東家的,用這桌菜來請他老人家,略表敬意。」 客人聽得這一說,無不動容,覺得這姓胡的是「外場朋友」,大可交得,應該替他引見,欣然樂從,離舟登岸,安步當車,到了魏家。 魏老頭子已經杜門謝客,所以一到他家,顧老闆不敢冒昧,先跟他家的人說明,有浙江來的一個朋友,他願不願見?胡雪巖是早料到這樣的處置,預先備好了全帖,自稱「晚生」,交魏家的人,一起遞了進去。 在客廳裏坐不多久,魏家的人來說,魏老頭請客人到裏面去坐。劉、顧二人臉上頓時大放光采,「老張,」姓劉的對他說,「我們老太爺很少在裏面見客;說實話,我們也難得進去。今天沾你們兩位貴客的光了!」 一聽這話,胡雪巖便知自己這著棋走對了。 跟著到了裏面,只見魏老頭子又乾瘦、又矮小,只是那僅存一目,張眼看人時,精光四射,令人不敢逼視,確有不凡之處。 胡雪巖以後輩之禮謁見;魏老頭子行動不便,就有些倚老賣老似地,口中連稱「不敢當」,身子卻不動。等坐定了,他把胡雪巖好好打量了一下,問道:「胡老哥今天來,必有見教?江湖上講爽氣,你直說好了。」 「我是我們東家叫我來的,他說漕幫的老前輩一定要尊敬。他自己因為穿了一身公服不便來,特地要我來奉請老輩;借花獻佛,有桌知府送的席,專請老前輩。」 「喔!」魏老頭很注意地問:「叫我吃酒?」 「是!敝東家現在到華亭縣應酬去了。回來還要請老前輩到他船上去玩玩。」 「謝謝,可惜我行動不便。」 「那就這樣。」胡雪巖說,「我叫他們把這一桌席送過來。」 「那更不敢當了。」魏老頭說,「王大老爺有這番意思就夠了。胡老哥,你倒說說看,到底有何見教,只要我辦得到,一定幫忙。」 「自然,到了這裏,有難處不請你老人家幫忙,請那個,不過,說實在的,敝東家誠心誠意叫我來向老前輩討教,你老人家沒有辦不到的事,不過在我們這面總要自己識相,所以我倒有點不大好開口。」 胡雪巖是故意這樣以退為進。等他剛提到「海運」,魏老頭獨眼大張,炯炯逼人地看著他,而這也在他意料之中;他早就想過了,憑人情來推斷,漕運一走海道,運河上漕幫的生存便大受影響,萬眾生計所關,一定會在明裏暗裏,拚命力爭。現在看到魏老頭的敵視態度,證實了他的判斷不錯。 既然不錯,事情就好辦了。他依舊從從容容把來意說完。魏老頭的態度又變了,眼光雖柔和了些,臉上卻已沒有初見面時,那種表示歡迎的神情,「胡老哥,你曉不曉得,」他慢條斯理地說:「我們漕幫要沒飯吃了?」 「我曉得。」 「既然曉得,一定會體諒我的苦衷。」魏老頭點點頭,「通裕的事,我還不大清楚,不過做生意歸生意,你胡老哥這方面有錢買米,如果通裕不肯賣,這道理講到天下都講不過去,我一定出來說公道話。倘或是墊一墊貨色,做生意的人,將本求利,要敲一敲算盤,此刻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」 這是拒絕之詞,亦早在胡雪巖的估計之中,「老前輩!」他抗聲答道,「你肯不肯聽我多說幾句?」 「啊呀,胡老哥你這叫甚麼話?承你的情來看我,我起碼要留你三天,好好敘一敘,交你這個朋友。你有指教,我求之不得,怎問我『肯不肯聽你多說幾句』?莫非嫌我驕狂?」 「那是我失言了。」胡雪巖笑道,「敝東家這件事,說起來跟漕幫關係重大。打開天窗說亮話,漕米海運誤期,當官的自然有處分,不過對漕幫更加不利。」 接下來他為魏老頭剖析利害,倘或誤期,不是誤在海運,而是誤在沿運河到海口這段路上,追究責任,浙江的漕幫說不定會有賠累,漕幫的「海底」稱為「通漕」,通同一體,休戚相關,松江的漕幫何忍坐視? 先以幫裏的義氣相責,魏老頭就像被擊中了要害似地,頓時氣餒了。 「再說海運,現在不過試辦,將來究竟全改海運,還是維持舊規,再不然海運、河運並行,都還不曉得。老實說一句,現在漕幫不好幫反對河運、主張海運的人的忙——」 「這話怎麼說?」魏老頭極注意地問。 「老前輩要曉得,現在想幫漕幫說話的人很多,敝東家就是一個。但是忙要幫得上,倘或漕幫自己不爭氣,那些要改海運的人,越發嘴說得響了,你們看是不是,短短一截路都是困難重重!河幫實在不行了!現在反過來看,河運照樣如期運到,毫不誤限;出海以後,說不定一陣狂風、吹翻了兩條沙船,那時候幫漕幫的人,說話就神氣了!」 魏老頭聽他說完,沒有答覆,只向他左右侍奉的人說:「你們把老五替我去叫來!」 這就表示事情大有轉機了,胡雪巖在這些地方最能把握分寸,知道話不必再多說,只需哄得魏老頭高興就是,因此談過正題,反入寒暄。魏老頭自言,一生到過杭州的次數,已經記不清楚——杭州是運河的起點,城外拱宸橋,跟漕幫有特殊淵源,魏老頭常去杭州是無足為奇的。談起許多杭州掌故,胡雪巖竟瞠然不知所答,反殷殷向他請教,兩個人談得投機。 談興正濃時,尤老五來了,約莫四十歲左右,生得矮小而沉靜;在懂世故的人眼裏,一望而知是個極厲害的人物。當時由魏老頭親自為他引見胡雪巖和張胖子。尤老五因為胡、張二人算是他「老頭子」的朋友,所以非常客氣,稱胡雪巖為「胡先生」。 「這位胡老哥是『祖師爺』那裏來的人。」——漕幫中的秘密組織,「清幫」的翁、錢、潘三祖,據說都在杭州拱宸橋成道,所以魏老頭這樣說。 「這就像一家人一樣了。」尤老五說:「胡先生千萬不必客氣。」 胡雪巖未曾答口,魏老頭又說:「胡老哥是外場人物,這個朋友我們一定要交。老五,你要叫『爺叔』,胡老哥好比『門外小爺』一樣。」 尤老五立即改口,很親熱地叫了聲:「爺叔!」 這一下胡雪巖倒真是受寵若驚了!他懂得「門外小爺」這個典故,據說當初「三祖」之中的不知那一位,有個貼身服侍的小童,極其忠誠可靠,三祖有所密議,都不避他。他雖跟自己人一樣,但畢竟未曾入幫,在「門檻」外頭,所以尊之為「門外小爺」。每逢「開香堂」,亦必有「門外小爺」的一份香火。現在魏老頭以此相擬,是引為密友知交之意;特別是尊為「爺叔」,便與魏老頭平輩,將來至少在松江地段,必為漕幫奉作上客。初涉江湖,有此一番成就,著實不易。 當然,他要極力謙辭。無奈魏老頭在他們幫裏,話出必行,不管他怎麼說,大家都只聽魏老頭的吩咐,口口聲聲喊他「爺叔」。連張胖子那個姓劉的朋友,和通裕的顧老闆也是如此。 「老五!浙江海運局的王大老爺,還送了一桌席;這桌席是我們松江府送的,王大老爺特為轉送了我。難得的榮耀,不可不領情。」魏老頭又說:「『人敬我一尺,我敬人一丈』,你先到船上替我去磕個頭道謝。」 「不必,不必!我說到就是。」胡雪巖口裏這樣客氣,心中卻十分高興,不過這話要先跟王有齡說明白;尤老五去了,便不好亂擺官架子,因而又接上一句:「而且敝東家赴貴縣大老爺的席去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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