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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


  當然,他要極力謙辭。無奈魏老頭在他們幫裡,話出必行,不管他怎麼說,大家都只聽魏老頭的吩咐,口口聲聲喊他「爺叔」。連張胖子那個姓劉的朋友,和通裕的顧老闆也是如此。

  「老五!浙江海運局的王大老爺,還送了一桌席,這桌席是我們松江府送的,王大老爺特為轉送了我。難得的榮耀,不可不領情。」魏老頭又說:『人敬我一尺,我敬人一丈』,你先到船上替我去磕個頭道謝。」

  「不必,不必!我說到就是。」胡雪岩口裡這樣客氣,心中卻十分高興,不過這話要先跟王有齡說明白,尤老五去了,便不好亂擺官架子,因而又接上一句:「而且敝東家赴貴縣大老爺的席去了。」

  「那我就明天一早去。」

  於是胡雪岩請尤老五派人到館子裡,把那一桌海菜席送到魏家。魏老頭已經茹素念佛,不肯入席,由尤老五代表。他跟胡雪岩兩人變得都是半客半主的身份,結果由張胖子坐了首席。

  一番酬勸,三巡酒過,話入正題,胡雪岩把向魏老頭說過的話,重新又講一遍,尤老五很友好地表示:「一切都好談,一切都好談!」

  話是如此,卻並無肯定的答覆,這件事在他「當家人」有許多難處,幫裡的虧空要填補,猶在其次,眼看漕米一改海運,使得江蘇漕幫的處境,異常艱苦,無漕可運,收入大減,幫裡弟兄的生計,要設法維持,還要設法活動,撤銷海運,恢復河運,各處打點托情,那裡不要大把銀子花出去?全靠賣了這十幾萬石的糧米來應付。如今墊了給浙江海運局,雖有些差額可賺,但將來收回的仍舊是米,與自己這方面脫價求現的宗旨,完全不符。

  胡雪岩察言觀色,看他表面上照常應付談話,但神思不屬,知道他在盤算。這盤算已經不是信用方面,怕浙江海運局「拆爛汙」,而是別有難處。

  做事總要為人設想,他便很誠懇地說:「五哥,既然是一家人,無話不可談,如果你那裡為難,何妨實說,大家商量。你們的難處就是我們的難處,不好只顧自己,不顧人家。」

  尤老五心裡想,怪不得老頭子看重他,說話真個「落門落檻」。於是他用感激的聲音答道:「爺叔!您老人家真是體諒!不過老頭子已經有話交代,爺叔您就不必操心了。今天頭一次見面,還有張老闆在這裡,先請寬飲一杯,明天我們遵吩咐照辦就是了。」

  這就是魏老頭所說的,「人敬我一尺,我敬人一丈」。胡雪岩在思量,因為自己的話「上路」,他才有這樣漂亮的答覆。如果以為事情成功了,那就只有這一次──這一次自然成功了,尤老五說過的話,一定算數。但自己這方面,既然已知道他有難處,而且說出了口,卻以有此漂亮答覆,便假作癡呆,不談下文,豈非成了「半吊子」?交情當然到此為止,沒有第二回了。

  「話不是這麼說!不然於心不安。五哥!」胡雪岩很認真地說:「我再說一句,這件事一定要你們這方面能做才做,有些勉強,我們寧願另想別法。江湖上走走,不能做害好朋友的行當。」

  「爺叔這樣子說,我再不講實話,就不是自己人了。」尤老五沉吟了一會說,「難處不是沒有,不過也不是不好商量。說句不怕貴客見笑的話,我們松江一幫,完全是虛好看,從乾隆年間到現在,就是借債度日。不然,不必亟亟乎想賣掉這批貨色。現在快三月底了,轉眼就是青黃不接的五荒六月,米價一定上漲,囤在那裡看漲倒不好?」

  「啊,啊,我懂了!」胡雪岩看著張胖子說,「這要靠你們幫忙了。」

  他這一句話,連尤老五也懂,是由錢莊放一筆款子給松江漕幫,將來賣掉了米還清,這算盤他也打過,無奈錢莊最勢利,一看漕米改為海運,都去巴結沙船幫,對漕幫放款,便有怕擔風險的口風。尤老五怕失面子,不肯開口,所以才抱定「求人不如求己的宗旨」,不惜犧牲,脫貨求現。

  至於張胖子,現在完全是替胡雪岩做「下手」,聽他的口風行事,所以這時毫不思索地答道:「理當效勞!只請吩咐!」

  一聽這話,尤老五跟顧老闆交換了一個眼色,彷佛頗感意外,有些不大相信似的──胡雪岩明白,這是因為張胖子話說得太容易,太隨便,似乎缺乏誠意的緣故。

  於是胡雪岩提醒張胖子,他用杭州鄉談,相當認真地說:「張老闆,說話就是銀子,你不要『玩兒不當正經』!」

  張胖子會意了,報以極力辯白的態度:「做生意的人,怎麼敢『玩兒不當正經』?尤五哥這裡如果想用筆款子,數目太大我力量不夠,十萬上下,包在我身上。尤五哥你說!」

  「差不多了。」尤老五半認真,半開玩笑地說,「我們是疲幫,你將來當心吃倒帳。」

  「笑話!」張胖子說,「我放心得很,第一是松江潛幫的信用、面子,第二是浙江海運局這塊招牌,第三,還有米在那裡,有這三樣擔保難道還不夠?」

  尤老五釋然了,人家有人家的盤算,不是信口敷衍,所以異常欣慰地說:「好極了,好極了!這樣一做,面面俱到。說實在的,倒是爺叔幫我們的忙了,不然,我們脫貨求現,一時還不大容易。」說著,向胡雪岩連連拱手。

  胡雪岩也很高興,這件事做得實在順利。當時賓主雙方盡醉極歡。約定第二天上午見了面,隨即同船到上海。通裕如何交米,張胖子如何調度現銀,放款給松江漕幫,都在上海商量辦理。

  等尤老五親自送他們回到秀野橋,一看便有些異樣,原來是個雖不熱鬧,也不太冷落的碼頭,大大小小的船,總有十幾艘擠在一起。這時只有他們兩隻船,船頭正對碼頭石級,上落極其方便,占了最呼的位置。

  「咦!」張胖子說,「怎的?別的船都走了!莫非這地方有水鬼?」

  「沒有,沒有!」尤老五搶著答道,「這地方乾淨得很。我是怕船都擠一起,吵得你們大家晚上睡不著,想辦法叫他們移開了。」

  這才看出尤老五在當地運河上的勢力,也見得他們敬客的誠意。胡雪岩和張胖子連連道謝。

  「今天晚了,王大老爺想來已經安置,我不敢驚擾。明天一早來請安。」說著,他殷殷作別,看客人上了船,方才離去。

  阿珠還沒有睡,一面替他們絞手巾、倒茶,一面喜孜孜地告訴他們,說松江漕幫送了許多日用之物,一石上好的白米、四隻雞、十斤肉、柴炭油燭,連草紙都送到。而且還派了人邀他爹和那庶務上岸,洗澡吃飯,剛剛才喝得醉醺醺回來,倒頭睡下。

  「松江這個碼頭,我經過十幾回,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。胡老爺,」阿珠很天真地說,「你一定是『在幫』的,對不對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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