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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


  他對於漕運已經下過一番功夫,知道松江出米,又當江浙交界,水路極便,所以松江的漕幫是個大幫,也應該是個富幫。但唯其既大且富,便成了一個俎上之肉。松江府知府所以與四川成都府、湖南長沙府,成為府缺中有名的三個肥缺,各有特殊的說法,松江府兼管水路關隘,漕幫過閘討關,不能不買他的帳是一大原因。

  年深月久,飽受剝削,松江漕幫的公款虧空甚巨,成了「疲幫」。王有齡判斷這家糧行,實際上就是漕幫所開,現在有糧食要賣,來源大成疑問,可能就是從漕米中侵蝕偷漏而來的,米質不會好,但是米價一定便宜,差額便可減少許多。

  「那好!」胡雪岩對此還未有過深入的研究,只聽王有齡的話。

  於是,張胖子重又上岸,去尋他的朋友,約定在松江與那糧商會面的時間,會面的地方就在船上,這是王有齡處事精細,怕上岸與糧商有所接洽,會引起猜疑。

  等張胖子回來,說是已經約好了,第三天到松江,舟泊城內秀野橋下,他那朋友自會約好糧行裡的人來尋。而且他也證實了王有齡的判斷,那家字型大小「通裕」的糧行,果然是松江漕幫的後臺,不但經營米糧買賣,並且兼營票號,只是南方為錢莊的天下,跟北方通聲氣的票號,難與錢莊抗衡,張胖子也知道有這家通裕,素無往來,所以不知道信用如何?

  「你們明天再玩一天,」王有齡以一半體恤、一半告誡的語氣說:「一到松江就要辦正事了!」

  事實上這天夜裡就已開始辦正事,大家在王有齡的船上吃飯,席間便談起漕運。王有齡在這方面的學問,是從書本上得來的,所以只曉得規制、政令和故事。周委員卻是老手,久當押運委員,在運河上前後走過七八趟,漕運中的弊病,相當瞭解,他所說的瑣碎細節,雖有些雜亂無章,不如王有齡言之成理,但出於本身經驗,彌覺親切。

  他們兩個人的話,到胡雪岩腦子裡一集中,便又不同了,一夜深談,他成了一個既明規制,又懂實務的內行。

  「我現在要請教,」他也還有些疑問,「怎麼叫『民折官辦』?」

  「所謂『民折官辦』是如此──」

  王有齡為他解釋,漕糧的徵收,有五種花樣,一種叫「正兌」,直接運到京城十三倉交納。一種叫「改兌」,運到通州兩倉交納,這兩處米倉簡稱為「京倉」、「通倉」。再有一種「白糧」,就是糯米,亦運「京倉」,供給祭祀及搭發王公官員俸米之用,規定由江蘇的蘇州、松江、常州、太倉,以及浙江的嘉興、湖州等五府一州繳納。這三種名目都是征實物,應證實物,由於特殊的原因,征米的改為征雜糧,征雜糧的改為征銀,都出於特旨,就稱「改征」。

  最後一種是「折征」,以實物的征額,改征為銀子,這又有四種花樣,「民折官辦」為其中之一,換句話說,老百姓納糧,照價折算銀子,由官府代辦漕米充「正兌」或「改兌」,就叫「民折官辦。」

  「我懂了,再要請教。是怎麼一種情形之下,可以『民折官辦』?」

  這細節上就要周委員來解答了,「那也沒有一定。總之,為了官民兩便。譬如說,朝廷有旨意,為了正用,趕催漕米,那就先動庫款,買米運出,再改征銀子,歸還墊款,也有小戶實在無米可交,情願照市價折銀,官府自然樂於代辦。再有一種就是各地豐歉不同,豐收的地方,大家自然交米,正項以外,另外額定的『漕耗』、『船耗』的耗米,以及浮收的耗外之耗,也都是米,這些米運到歉收的地方,價錢比較便宜,老百姓可以買來交糧,只要帳面上做一道手續好了,也算『民折官辦』。」

  「原來如此,那我們就用不著偷偷摸摸做了。」胡雪岩說,「現在軍情緊急,趕催海運,我們動正項購運,有何不可?至於通裕這方面,既然是漕幫應得的耗米,而且准許『民折官辦』,那他賣米也不犯法。就算他們是偷盜來的贓貨,我們只當他是應得的耗米好了!」

  「不錯啊!」一向口快的張胖子說,「麻袋上又沒有寫著字:『偷來的』!」

  王有齡和周、吳二人都相視以目,微微點頭,顯然的,他們都有些困惑,這麼淺顯的道理,何以自己就沒有想到?

  「話是不錯。」王有齡說,「照這樣子做,當然最好,但海運局只管運,『民折官辦』是征糧那時候的事,藩司、糧道兩衙門,沒有公事給我,我何能越俎代庖?」

  到這裡就看出胡雪岩一路來,把周、吳二人伺候得服服貼貼的效驗了,他倆爭著開口,卻又互相推讓,不過看得出來,要說的話是相同的,有一個人說也就夠了。

  周委員年紀長些,又是藩台麟桂的私人,所以還是由他答覆:「這不要緊,藩台衙門要補怎麼樣一個公事?歸我去接頭。」

  「糧道衙門也一樣,歸我去辦好。」

  「那就承情不盡了。」王有齡拱拱手說,「偏勞兩位。」

  「分所當為。」周、吳二人異口同聲地。

  「慢來,慢來!」張胖子忽然插嘴,「這把如意算盤不見得打得通!」

  他說了其中的道理,確不為無見。通裕是想賣米,而自己這方面是想找人墊借,兩下目標不同,未見得能談出結果。

  「那也不見得,」胡雪岩說,「做生意不能光賣出,不買進。生意要談,就看你談得如何?」

  大家都點頭稱是,連張胖子也這樣,「除非你去談。」他笑道,「別人沒這個本事。」

  雖是戲言,也是實話,周委員私下向王有齡獻議,「當官的」出個面,證明確有其事,實際上都委託胡雪岩跟張胖子去談,生意人在一起,比較投機。

  這番話恰中下懷,王有齡欣然接納,而胡雪岩也當仁不讓,到松江以後的行止,由他重新作了安排。本來只預備跟通裕那面的人,在舟上一晤,現在卻要大張旗鼓,擺出一番聲勢,才便於談事。

  一路順風順水,過嘉善到楓涇,就屬於松江府華亭縣的地界了。第二天進城,船泊在以出「巨口細鱗」的四鰓鱸聞名的秀野橋下。王有齡派庶務上岸,雇來一頂轎子,然後他和高升主僕二人,打扮得一身簇新,另外備了豐厚的土儀,叫人挑著,一起去拜客。

  先拜松江府,用手本謁見,再拜華亭縣和婁縣。華亭是首縣,照例要盡地主之誼,隨即便來回拜,面約赴宴,又派了人來照料。接著,知府又送了一桌「海菜席」,胡雪岩作主,厚犒來使,叫把菜仍舊挑回館子裡,如何處理,另有通知。

  「雪公!」胡雪岩說,「晚上你和周、吳二公去赴華亭縣的席,知府的這桌菜,我有用處!」

  「好,好,隨你。」

  話剛說完,張胖子的朋友,帶著通裕的「老闆」尋了來了,看見王有齡自然要請安。他受了胡雪岩的教,故意把官架子擺得十足。

  這兩個人是張胖子的朋友姓劉、通裕的「老闆」姓顧,王有齡請教了姓氏,略略敷衍幾句,便站起身來說:「兄弟有個約會,失陪,失陪!」接著又向張胖子,「你們談談。凡事就跟我在場一樣,說定規了就定規了。」

  等他一走,周、吳兩人聲明,要陪同王有齡赴華亭知縣之約,也起身而去。於是賓主四人,開始深談。

  深談的還不是正題,是旁敲側擊地打聽背景。顧老闆坦率承認,通裕是松江漕幫的公產。接著,胡雪岩便打聽漕幫的情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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