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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「我替他計個饒。」胡雪岩說。

  「不行!除非阿珠來求情。」

  「呀!吳老爺真正在說笑話了!」阿珠笑道:「這關我甚麼事啊?」

  「你不是替他代酒嗎?既然你跟周老爺好,為甚麼不可以替他求情呢?」

  這算是那一方的道理?阿珠讓他纏糊塗了,雖知他的話不對,卻無法駁他。不過,說她跟周老爺「好」,她卻不肯承認。

  「我伺候各位老爺都是一樣的,要好大家都好──」

  下面那半句話不能再出口,偏偏張胖子捉狹,故意要拆穿:「要不好大家都不好,是不是?」

  「啊呀呀!不作興這樣子說的。」阿珠有些窘,面泛紅暈,越發嫵媚,「各位老爺都好,只有一位不好。」

  「那一個?」

  「就是你張老闆!」阿珠說了這一句,自己倒又笑了,接著把腰肢一扭,到船梢上去取熱酒。

  取來熱酒,吳委員開始打通關。個個逸興遄飛,加以有阿珠如蛺蝶穿花般,周旋在席間,周、吳二人樂不可支,歡飲大醉。

  就這樣天天打牌飲酒,跟阿珠調笑,船走得極慢,但船中的客人還嫌快!第四天才到嘉興,吳委員向胡雪岩暗示,連日在船上,氣悶之至,想到岸上走走。

  這是托詞,實在是想多停留一天。胡雪岩自然明白,便跟王有齡說了,在嘉興停一天。

  既到嘉興,不能不逛南湖,連王有齡一起,在煙雨樓頭品茗。那天恰好是個陰天,春陰漠漠,柳色迷離,王有齡的詩興又發了。

  張胖子卻坐不住,「找只船去劃劃?」他提議。

  「何必?」吳委員反對,「一路來都是坐船,也坐膩了。坐這裡的船,倒不如坐自家的船。」

  自家的船上有阿珠,南湖的船上也有不少船娘,但未見得勝過阿珠,就算勝得過,片時邂逅,也沒有甚麼主意好打。

  「我倒有個主意了。」張胖子失聲說了這一句,發覺王有齡在注意,不便再說,悄悄把胡雪岩一拉,到一旁去密語。

  張胖子是想去訪「空門豔跡」──嘉興有些玷辱佛門的花樣,胡雪岩也知道,但王有齡的身份不便去,當時商定,張胖子帶周、吳去結「歡喜緣」,胡雪岩陪著王有齡去閒逛。

  於是分道揚鑣,胡雪岩掉了個花槍,陪著王有齡先走,兩頂小轎到了鬧市,下轎流覽,信步走進一家書坊。

  王有齡想買部詩集子,胡雪岩隨手翻著新到的京報,看見一道上諭,上有黃宗漢的名字,便定睛看了下去。

  上面除了黃宗漢奏覆椿壽自盡原因的原折,說「該司因庫款不敷,漕務棘手,致肝疾舉發,因而自盡,並無別情。」皇帝批的是,「知道了。」胡雪岩知道,黃宗漢的那個麻煩已經沒有了。這是否何桂清的功勞呢。

  王有齡買了詩集子,胡雪岩也買了京報,無處可去,正好乘周、吳兩人不在,回到船上去密談。

  看完京報上那道上諭,王有齡的心情,可說是一則以喜,一則以懼,喜的是黃宗漢脫然無累,聖眷正隆,今後浙江的公事,好辦得多,懼的是久聞他刻薄奸狡,說不定過河拆橋,不再買何桂清的帳,那就失去了一座靠山。

  「雪公!」胡雪岩對他,新近改了這樣一個公私兩宜的稱呼,「我說你是過慮。黃撫台想做事,要表功,我們照他的意思來做,做得比他自己所想的還要好,那還有甚麼話說?俗語說得好,『師父領進門,修行在各人』,何學台把你領進門就夠了,自己修行不到家,靠山再硬也不中用。你看!」

  他指著京報中的一道上諭讓王有齡看,寫的是:

  「諭內閣大學士、軍機大臣會同刑部定擬徐廣縉罪名一折,已革署湖廣總督徐廣縉,經朕簡派欽差大臣,接辦軍務,沿途行走,已屬遲延;迨賊由湖南下竄,漢陽、武昌相繼失守,猶複株守岳州,一籌莫展,實屬調度失機,徐廣縉著即照裕誠等所擬,按定律為斬監候;秋後處決。」

  「這位徐大帥,皇帝特派的欽差大臣,靠山算得硬了!自己不好還是靠不住,還是要殺頭。」胡雪岩似乎很感慨地說,「一切都是假的,靠自己是真的──人緣也是靠自己,自己是個半吊子,那裡來的朋友?」

  這番話聽得王有齡連連點頭,「雪岩,」他說:「不是我恭維你,你可惜少讀兩句書,不然一定比何根雲、黃撫台還要得意。」

  「我不是這麼想,做生意的見了官,好像委屈些,其實做生意有做生意的樂趣。做官許多拘束,做生意發達了才快活!」

  「喔!」王有齡很感興趣地說:「『盍言爾志』!」

  這句話胡雪岩是懂的,「說到我的志向,與眾不同,我喜歡錢多,越多越好!」他圍攏兩手,做了個摟錢的姿勢,「不過我有了錢,不是拿銀票糊牆壁,看看過癮就算數,我有了錢要用出去!世界上頂頂痛快的一件事,就是看到人家窮途末路,幾幾乎一錢逼死英雄漢,剛好遇到我身上有錢,」他做了個揮手斥金的姿態,彷佛真有其事似地說:「拿去用!夠不夠?」

  王有齡大笑:「聽你說說都痛快!」

  「還有一樣,做生意發了財,儘管享用,蓋一座大花園,討十七八個姨太太住在裡面,沒有人好說閒話。做官的發了財,對不起,不好這樣子稱心如意!不說別的,叫人背後指指點點,罵一聲『贓官』,這味道就不好過了。」

  「唉!」王有齡被他說動了心,「照此看來,我都想棄官從商了。」

  「這也不是這麼說。做官也有做官的樂趣,起碼榮宗耀祖,父母心裡就會高興。像我,有朝一日發了大財,我老娘的日子自然會過得極舒服。不過一定美中不足,在她老人家心裡,十來個丫頭伺候,不如朝廷一道『誥封』來得值錢!」

  「這也不是辦不到的事。」王有齡安慰他說,「不過一品夫人的誥封請不到而已。」

  捐班可以捐到三品道員,自然也就有誥封。胡雪岩此時還不敢存此奢望,「請個誥封,自然不是太難的事,只是做官要做得名符其實,官派十足,那就不容易了。」他笑笑又說:「不是我誹薄做官的,有些候補老爺,好多年派下上一個差使,窮得來吃盡當光。這樣子的官,不做也罷。」

  這話,王有齡頗有感觸,便越覺眼前的機會可貴。「雪岩,」他問,「周、吳二人,怎麼說法?」

  甚麼事怎麼說?胡雪岩無法回答,但他的意思是能夠懂的:「雪公,你放心!這兩位全在我手裡,要他長就長,要他短就短,不必放在心上。我現在擔心的是怕尋不著這麼一位肯墊貨的大糧商。」

  「是呀!」王有齡也上了心事,「我還怕找到了,他不肯相信。」

  「這──」胡雪岩搖搖頭:「不要緊!只要他有實力,不怕他不聽我們的話。」

  看到他這樣有信心,再想到他籠絡人的手段,王有齡果然放心了。

  等閒談到晚,張胖子帶著周、吳兩人興盡歸來。仔細看去,臉上都浮著詭秘的笑容。胡雪岩當著王有齡不便動問,心裡明白,他們此行,必為平生所未曆。

  「喔,喔,我想起件事。」張胖子忽然一本正經地說,「我今天遇到一個朋友,偶然談起,松江有一家大糧行,跟漕幫的關係密切,他們有十幾萬石米想賣。倒不妨打聽一下。」

  胡雪岩還未開口,王有齡大為興奮:「這下對了路了!」

  「咦,雪公!」胡雪岩奇怪地,「事情不過剛剛一提,也不知內情如何?你何以曉得對了路了!」

  「你也有不懂的事!」王有齡得意地笑了,為他講解其中的道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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