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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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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話未說之先,我有句話要交代。」胡雪巖神色凜然地,「今天我跟你談的事,是撫台交下來的,洩漏不得半點!倘或洩漏出去,闖出禍來,不要說我,王老爺也救不了你,做官的人不講道理,那時撫台派兵來封信和的門,你不要怪我。」 說得如此嚴重,把笑口常開的張胖子嚇得臉色發青,「唷!」他說,「這不是當玩兒的。等我把門來關起來。」 關上房門,兩個並坐在僻處,胡雪巖把那移花接木之計,約略說了一遍,問張胖子兩點:第一,有沒有熟識的糧商可以介紹;第二,肯不肯承諾保付。 這風險太大了。張胖子一時答應不下,站起來繞室徘徊,心裏不住盤算。胡雪巖見此光景,覺得有動之以利的必要,便把他拉住坐下,低聲又說:「風險你自己去看,除非杭州到上海這一段水路上,出了紕漏,漕船沉掉,漕米無法歸墊,不然不會有風險的。至於你們的好處,這樣,好在日子不多;從承諾保付之日起,海運局就算借了信和的現銀子,照日拆計息,一直到跟糧商交割清楚為止。你看如何?」 這一說,張胖子怦怦心動了,不須調動頭寸,只憑一紙契約,就可以當作放出現款,收取利息,這是不用本錢的生意;加以還可借海運局來長自己的聲勢,豈不大妙? 張胖子利害相權,心思已經活動,做生意原來就是靠眼光,有膽氣,想到胡雪巖當初放那五百兩銀子給王有齡,還不是眼光獨到,甚至連張「飯票子」都賠在裏面,在他個人來說,是揹了風險,但如今來看,這筆生意他是做對了。 由於胡雪巖的現成的例子擺著,張胖子的膽便大了,心思也靈活了;他已決定接受胡雪巖的建議,但不便當時就作決定,還有一件事是非做不可的,到藩台衙門去摸一摸底,看看漕米運到上海的情形,藩台對王有齡是怎樣一種態度?只要這兩層上沒有甚麼疑問,這筆生意就算做定了。 於是他說:「雪巖!我們自己弟兄,還有說不通、相信不過的地方?這就算八成賬了!不過像這樣大的進出,我總要向東家說一聲,準定明天午刻聽回話,你看好不好?」 「這有甚麼不好?不過我也有句話,大家都是替人家辦事,身不由主;我老實說,也不必明天午刻,索性到後天好了,一過後天,沒有回話,我也就不必再來看你,省得白耽誤功夫。」 這就是說定了一個最後限期。張胖子覺得胡雪巖做事爽快而有擔當,十分欣賞,連連點頭答應。 回到海運局跟王有齡見面,互道各人商談的結果;王有齡十分興奮,說這天上午非常順利,先去看了麟桂,說撫台已有表示,差額由藩庫先墊,今年新漕中如何加派來彌補這筆款子,到時候再定辦法,不與王有齡相干。又去看了撫台,黃宗漢吩咐,只要事情辦得快,多花點錢無所謂。他還拿出兩道上諭來給王有齡看,一道是八旗京兵有十五萬之多,須嚴加訓練,欠餉要設法發清,通諭各省,從速解運漕米銀兩,以供正用;一道是酌減文武大臣「養廉」銀,以充軍餉。可見得朝廷在糧餉上調度困難,如能早日運到,黃宗漢答應特保王有齡升官。 「照這一說,事情就差不多了。」胡雪巖心知張胖子要去打聽情形;既然藩司有此確實表示,信和這方面當然可以放心,不必等張胖子正式回話,便可知事已定局,「該商量商量,好動身到上海去尋『戶頭』了。」 「我想這樣,請你陪了我去——局裏當然要派兩個人,那不過擺擺樣子;事情全靠你來辦。」 胡雪巖想了想答道:「真的要我來辦,得要聽我的辦法。」 「好!」王有齡毫不遲疑地答應,「全聽你的。」 為了辦事方便,王有齡到底下了一通「關書」,聘請胡雪巖當「司事」,在簽押房旁邊一個小房間辦事,作幕後的策劃。首先是從藩庫提了十萬兩銀子過來;等跟信和談好了保付的辦法,把這筆款子存入信和,先劃三萬兩到上海大亨錢莊——這三萬兩銀子,一萬兩作公費使用,二萬兩要替黃宗漢匯到家鄉;當然那是極秘密的。 然後,胡雪巖在局裏挑了兩個委員,一個是麟桂的私人姓周,一個跟糧道有關係姓吳;請王有齡下條子,「派隨赴滬」,同時每人額外先送二百兩銀子的旅費。周、吳二人原來有些敵視胡雪巖,等打聽到這安排出於他的主張,立刻便傾心結交。 胡雪巖又把張胖子也邀在一起,加上庶務、廚子、聽差、上上下下一共十個人,雇了兩隻「無錫快」,隨帶大批準備送人的土產,從杭州城內第一座大橋「萬安橋」下船,解纜出關,沿運河東行。 這時是三月天氣,兩岸平疇,綠油油的桑林,黃澄澄的菜花,深紅淺絳的桃李,織成一幅錦繡平原;王有齡詩興大發,倚舷閒眺,吟哦不絕。但別的人沒有他那麼雅興,周、吳兩委員,加上胡雪巖、張胖子正好湊成一桌麻將。 打牌是張胖子所提議的,胡雪巖欣然附議;張胖子便要派人到頭一條船上去請周、吳二人,一個說,「慢慢!擺好桌子再說。」 胡雪巖早有準備的,打開箱子,取出簇新的一副竹背牙牌,極精緻的一副籌碼,雪白的牙牌,叫船家的女兒阿珠來鋪好桌子,分好籌碼。兩面茶几,擺上果碟,泡上好茶,然後叫船家停一停船,搭上跳板,把周、吳兩委員請了過來。 一看這場面,兩人都是高興得不得了,「有趣,有趣!」周委員笑著說道:「跟我們這位胡大哥在一起,實在有勁道。」 「閒話少說,」吳委員更性急,「快坐下來。怎麼打法?」 於是四個人坐下來扳了位,張胖子提議,一百兩銀子一底的「么半」,二十和底,三百和滿貫。自摸一副「辣子」,三十兩一家,便有九十兩進賬。 「太大了!」周委員說,「自己人小玩玩,打個對折吧!」 「對,對,打對折。」吳委員也說,「我只帶了三十兩銀子,不夠輸的。」 「不要緊,不要緊!有錢莊的人在這裏,兩位怕甚麼?」胡雪巖一面說,一面給張胖子遞了個眼色。 張胖子會意了,從身上摸出一疊銀票來,取了兩張一百兩的放在周、吳二人面前,笑著說道,「我先墊本,贏了我提一成。」 「輸了呢?」吳委員問。 「輸了?」胡雪巖說,「等贏了再還。」 這是有贏無輸的牌,周、吳二人越發高興。心裏痛快,牌風也順了;加以明慧可人的阿珠,一遍遍毛巾把子,一道道點心送了上來,這場牌打得實在舒服。 四圈打完,坐在胡雪巖下家的周委員,一家大贏,吳委員也還不錯;輸的是張胖子和胡雪巖,兩個人的牌品都好,依舊笑嘻嘻地毫不在乎。 等扳了位,吳委員的牌風又上去了;因為這四圈恰好是他坐在胡雪巖的下家。再下一家是周委員;吳委員只顧自己做大牌,張子出得鬆,所以周委員也還好,汆出去有限。 八圈打完,船已泊岸,天也快黑了,自然歇手。算一算籌碼,吳委員贏了一底半,周委員贏了一底,張胖子沒有甚麼輸贏,但有他們兩家一成的貼補,也變成了贏家,只有胡雪巖一個人大輸,連頭錢在內,成了「四吃一」。 「擺著,擺著!」周委員很大方地說,「明天再打再算!」 「賭錢賭個現!」胡雪巖說了句杭州的諺語,「而況是第一次,來,來兌籌碼,兌籌碼!」 胡雪巖開「枕頭箱」取出銀票,一一照付,零數用現銀子補足;只看他也不怎麼細算,三把兩把一抓,分配停當,各人自己再數一數,絲毫不差。 吳委員大為傾服,翹起大拇指讚道:「雪巖兄,『度支才也』!」 他肚子裏有些墨水,這句引自《新唐書》,唐明皇欣賞楊國忠替他管賭賬管得清楚的褒語,胡雪巖卻聽不懂,但他懂得藏拙,料想是句好話,只報以感謝的一笑,不多說甚麼! 最後算頭錢,那是一副牌、一副牌打的;因為牌風甚大,打了十六七兩銀子,胡雪巖把籌碼往自己面前一放,喊道:「阿珠!」 阿珠正幫著她娘在船梢上做菜,聽得招呼,嬌滴滴答應一聲:「來了!」接著便出現在船門口,她繫一條青竹布圍裙,一面擦著手,一面憨憨地笑著,一根烏油油的長辮子從肩上斜甩了過來,襯著她那張紅白分明的鵝蛋臉,那番風韻,著實撩人。 胡雪巖眼尖,眼角已瞟見周、吳二人盯著阿珠不放的神情;心裏立刻又有了盤算,「來,阿珠,四兩銀子的頭錢。」他說:「交給你娘!」 「謝謝胡老爺!」阿珠福了福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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