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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「不要緊,不要緊!有錢莊的人在這裡,兩位怕甚麼?」胡雪岩一面說,一面給張胖子遞了個眼色。

  張胖子會意了,從身上摸出一迭銀票來,取了兩張一百兩的放在周、吳二人面前,笑著說道,「我先墊本,贏了我提一成。」

  「輸了呢?」吳委員問。

  「輸了?」胡雪岩說,「等贏了再還。」

  這是有贏無輸的牌,周、吳二人越發高興。心裡痛快,牌風也順了,加以明慧可人的阿珠,一遍遍毛巾把子,一道道點心送了上來,這場牌打得實在舒服。

  四圈打完,坐在胡雪岩下家的周委員,一家大贏,吳委員也還不錯,輸的是張胖子和胡雪岩,兩個人的牌品都好,依舊笑嘻嘻地毫不在乎。

  等扳了位,吳委員的牌風又上去了,因為這四圈恰好是他坐在胡雪岩的下家。再下一家是周委員,吳委員只顧自己做大牌,張子出得松,所以周委員也還好,汆出去有限。

  八圈打完,船已泊岸,天也快黑了,自然歇手。算一算籌碼,吳委員贏了一底半,周委員贏了一底,張胖子沒有甚麼輸贏。但有他們兩家一成的貼補,也變成了贏家,只有胡雪岩一個人大輸,連頭錢在內,成了「四吃一」。

  「擺著,擺著!」周委員很大方地說,「明天再打再算!」

  「賭錢賭個現!」胡雪岩說了句杭州的諺語,「而況是第一次,來,來兌籌碼,兌籌碼!」

  胡雪岩開「枕頭箱」取出銀票,一一照付,零數用現銀子補足,只看他也不怎麼細算,三把兩把一抓,分配停當,各人自己再數一數,絲毫不差。

  吳委員大為傾服,翹起大拇指贊道:「雪岩兄,『度支才也』!」

  他肚子裡有些墨水,這句引自《新唐書》,唐明皇欣賞楊國忠替他管賭帳管得清楚的褒語,胡雪岩卻聽不懂,但他懂得藏拙,料想是句好話,只報以感謝的一笑,不多說甚麼!

  最後算頭錢,那是一副牌、一副牌打的,因為牌風甚大,打了十六七兩銀子,胡雪岩把籌碼往自己面前一放,喊道:「阿珠!」

  阿珠正幫著她娘在船梢上做菜,聽得招呼,嬌滴滴答應一聲:「來了!」接著便出現在船門口,她系一條青竹布圍裙,一面擦著手,一面憨憨地笑著,一根烏油油的長辮子從肩上斜甩了過來,襯著她那張紅白分明的鵝蛋臉,那番風韻,著實撩人。

  胡雪岩眼尖,眼角已瞟見周、吳二人盯著阿珠不放的神情,心裡立刻又有了盤算,「來,阿珠,四兩銀子的頭錢。」他說:「交給你娘!」

  「謝謝胡老爺!」阿珠福了福。

  「你謝錯人了!要謝周老爺、吳老爺。喏!」他拈起一張銀票,招一招手,等阿珠走近桌子,他才低聲又說:「頭錢不止四兩。周老爺、吳老爺格外有賞,補足二十兩銀子,是你的私房錢。」

  這一說,阿珠的雙眼張得更大了,驚喜地不知所措,張胖子便笑道:「阿珠!周老爺、吳老爺替你辦嫁妝。還不快道謝!」

  「張老爺最喜歡說笑話!」阿珠紅雲滿面,旋即垂著眼替周、吳二人請安。

  「這倒不能不意思意思了!」吳委員向周委員說。於是每人又賞了十兩。在阿珠,自出娘胎,何曾有過這麼多錢?只看她道謝又道謝,站起身來晃蕩著長辮子,碎步走向船梢,然後便是又喘又笑在說話的聲音,想來是把這樁得意的快事在告訴她娘。

  大家都聽得十分有趣,相視微笑。就這時聽得外面在搭跳板,接著是船家招呼:「王大老爺走好!」

  王有齡過船來了,大家一齊起身迎接,只見他手裡拿著一個信箋,興沖沖地走了進來,笑著問周、吳二人:「勝敗如何?」

  屬官聽上司提起賭錢的事,未免不好意思,周委員紅著臉答道:「托大人的福!」

  「好,好!」王有齡指著張胖子說,「想來是張老哥輸了,錢莊大老闆輸幾個不在乎。」

  「理當報效,理當報效。」

  說笑了一會,阿珠來擺桌子開飯。「無錫快」上的「船菜」是有名的,這天又特別巴結,自然更精緻了。

  除此以外,各人都還帶得有「路菜」,桌子上擺不下,另外端兩張茶几來擺。胡雪岩早關照庶務多帶陳年「竹葉青」,此時開了一壇,燙得恰到好處,斟在杯子裡,糟香四溢,連一向不善飲的周委員,都忍不住想來一杯。

  這樣的場合,再有活色生香的阿珠侍席,應該是淳於髡所說的「飲可八鬥」的境界,無奈有王有齡在座,大家便都拘束了,他談話的物件也只是一個吳委員,這天下午倚舷平眺,做了四首七絕,題名《春望》,十分得意,此時興高采烈地跟吳委員談論,甚麼「這個字不響」,「那個字該用去聲」,大家聽不大懂,也沒有興致去聽,但禮貌上又非裝得很喜歡聽不可的樣子,以致於變成喝悶酒,嘉肴醇醪,淡而無味,可餐的秀色,亦平白地糟蹋了,真是耳朵受罪,還連帶了眼睛受屈!

  胡雪岩看看不是路數,一番細心安排,都教王有齡的酸氣給沖掉了。好在有約在先,此行凡事得聽他作主,所以他找了個空隙,丟過去一個眼色,意思請他早些回自己的船,好讓大家自由些。

  王有齡倒是酒酣耳熱,談得正痛快,所以對胡雪岩的暗示,起初還不能領會,看一看大家的神態,再細一想,方始明白,心頭隨即浮起歉意。

  「我的酒差不多了!」他也很機警,「你們慢慢喝。」

  於是叫阿珠盛了小半碗飯,王有齡吃完離席。胡雪岩知道他的酒不曾夠,特地關照船家,另外備四個碟子,燙一斤酒送到前面船上。

  「好了!」周委員挺一挺腰說,「這下可以好好喝兩杯了。」

  略略清理了席面,洗盞更酌,人依舊是五個,去了一個王有齡,補上一個庶務,他姓趙,人很能幹,不過,這幾天的功夫,已經讓胡雪岩收服了。

  「行個酒令,如何?」吳委員提議。

  「我只會豁拳。」張胖子說。

  「豁拳我倒會。」周委員接口,「就不會喝酒。」

  「不要緊,我找個人來代。」胡雪岩便喊:「阿珠,你替周老爺代酒。」

  「嗯──」阿珠馬上把個嘴撅得老高,上身搖兩搖,就像小女孩似地撒嬌。

  「好,好!」胡雪岩也是哄小孩似地哄她,「不代,不代!」

  阿珠嫣然一筆,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了:「這樣,周老爺吃一杯,我代一杯!」

  「如果周老爺吃十杯呢?」趙庶務問。

  阿珠想了想,毅然答道:「我也吃十杯。」

  大家都鼓掌稱善,周委員便笑著搖手:「不行,不行!你們這是存心灌我酒。」說著便要逃席。

  趙庶務和阿珠,一面一個拉住了他,吳委員很威嚴地說:「我是令官,酒令大似軍令,周公亂了我的令,先罰酒一杯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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