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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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話說得夠漂亮,王有齡因為體諒胡雪巖的心意,決定做得比他更漂亮,便叫高升把包袱解開,取了五百五十兩銀子,堆在桌上,然後從容說道,「承情已多,豈好不算利息?當時我也聽那位姓胡的朋友說過,利息多則一分二,少則七釐,看銀根鬆緊而定,現在我們通扯一分,十個月功夫,我送子金五十兩;這裏一共五百五十兩,你請收了,隨便寫個本利還清的筆據給我,原來我所出的那張借據,尋著了便煩你銷毀了它。寶號做生意真是能為客戶打算,佩服之至。我局裏公款甚多;那位姓胡的朋友來了,你請他來談一談,我跟寶號做個長期往來。」 張胖子喜出望外,當時寫了還清的筆據,交與高升收執,一面決不肯收利息,但王有齡非要給不可;也就只好不斷道謝著收了下來。 等他恭送上轎,王有齡覺得這件事做得十分痛快有趣;暗中匿笑,這張胖子想做海運局的生意,一定馬上派人去找胡雪巖。誰知胡雪巖已經打定主意,不會回他店裏;現在讓他吃個空心湯圓,白歡喜一場,也算是對他叫胡雪巖捲鋪蓋的小小懲罰。 回到局裏,會著胡雪巖說了經過。胡雪巖怕信和派人到家去找,戳穿真相,那時卻之不可,不免麻煩,所以匆匆趕回家去,預作安排。王有齡也換了公服,上院去謁見黃撫台——還怕他不見,特為告訴劉二,說是為漕米交兌一案,有了極好的辦法,要見撫台面稟一切。 劉二因為他交了去的兩張「條子」,王有齡都已有了適當的安插,自然見他的情;所以到了裏面,格外替他說好話。黃宗漢一聽「有了極好的辦法」,立刻接見,而且臉色也大不相同了。 等把胡雪巖想出來的移花接木之計一說,黃宗漢大為興奮,不過不能當時就作決定,因為茲事體大。 於是黃宗漢派「戈什哈」把藩司和督糧道都請了來,在撫署西花廳秘密商議。為了早日交代公事,大家都贊成王有齡所提出來的辦法,但也不是沒有顧慮。 「漕米悉數運到上海,早已出奏有案。如今忽然在上海買米墊補,倘或叫那位『都老爺』知道了,開上一個玩笑——」麟桂遲疑了一下說,「那倒真不是開玩笑的事!」 「藩台的話說得是。」督糧道接口附和;然後瞥了王有齡一眼,自語似地說,「能有個人擋一下就好了。」 所謂「擋一下」,就是有人出面去做,上頭裝作不知道;一旦出了事,有個躲閃斡旋的餘地。撫、藩兩憲都明白他的意思,但這個可以來「擋一下」的人在那裏呢? 黃宗儀和麟桂都把眼光飄了過來,王有齡便毫不考慮地說:「我蒙憲台大人栽培,既然承乏海運,責無旁貸,可否交給我去料理?」 在座三上司立刻都表示了嘉許之意,黃宗漢慢吞吞說道:「漕米是天庾正供,且當軍興之際,糧食為兵營之命脈,不能不從權辦理。既然有齡兄勇於任事,你們就在這裏好好談一談吧!」說完,他站起身來,向裏走去。 撫台似乎置身事外了,麟桂因為有椿壽的前車之鑒,凡事以預留卸責的地步為宗旨。倒是督糧道有擔當,很用心地與王有齡商定了處置的細節。 這裏面的關鍵是,要在上海找個大糧商,先墊出一批糙米,交給江蘇藩司倪良燿,然後等浙江的漕米運到上海歸墊。換句說話,是要那糧商先賣出,後買進;當然,買進賣出價錢上有差額,米的成色也不同——漕米的成色極壞,需要貼補差價,另外再加盤運的損耗,這筆額子出在甚麼地方,也得預先商量好。 「事到如今,說不得,只好在今年新漕上打主意,加收若干。目前只有請藩庫墊一墊。」 「藩庫先墊可以。」麟桂答覆督糧道說,「不過你老哥也要替兄弟想一想,這個責任我實在擔不起,總要撫台有公事,我才可以動支。」 「要公事恐怕辦不到,要撫台一句切實的話,應該有的。現在大家同船合命,大人請放心,將來萬一出了甚麼紕漏,我是證人。」 話說到如此,麟桂只得點點頭答應:「也只好這樣了。」 「至於以後的事,」督糧道拱拱手對王有齡說:「一切都要偏勞!」 這句話王有齡卻有些答應不下,因為他對上海的情形不熟,而且江寧一失,人心惶惶,糧商先墊出一批糧食,風險甚大,有沒有人肯承攬此事,一點把握都沒有。 看他遲疑,督糧道便又說:「王兄,你不必怕!我剛才說過,這件事大家休戚相關,倘有為難之處,當然大家想辦法,不會讓你一個人坐蠟。王兄,你新鉶初發,已見長才,佩服之至,儘管放手去幹。」 受到這兩句話的鼓勵,王有齡想到了胡雪巖,該佩服的另有人。 談到這裏,事情可以算定局了;約定分頭辦事,麟桂和督糧道另行謁見撫台去談差額的墊撥和將來如何開支?王有齡回去立刻便要設法去覓那肯墊出多少萬石糙米的大糧商。 等一回海運局,第一個就問胡雪巖,說是從他回家以後,就沒有來過,時已近午,想來他要在家吃了飯才來。但一直等到下午三點鐘,還不見蹤影,王有齡有些急了,他有許多事要跟胡雪巖商量;胡雪巖自己也應該知道,何以如此好整以暇?令人不解。 他沒有想到,胡雪巖是叫張胖子纏住了。王有齡的出人意表的舉動,使得信和上上下下,沒有一個不是津津有味地資為話題。胡雪巖在店裏的人緣原就不壞,當初被辭退時,實在因為他做事太荒唐,拆的爛污也太大,愛莫能助。以後又因為胡雪巖好面子,自覺落魄,不願與故人相見,所以漸漸疏遠。現在重新喚起記憶,都說胡雪巖的眼光,確是厲害;手腕魄力也高人一等。如今且不說有海運局這一層關係,可以拉到一個大主顧;就沒有這層關係,照胡雪巖的才幹來說,信和如果想要發達,就應該把他請回來。 這一下,張胖子的主意越堅定了。他原來就有些內疚於心,現在聽大家的「口碑」,更有個人的利害關係在內;因為他們這些話傳到東家耳朵裏,一定會找了自己去問,別的都不說,一張五百兩銀子的借據,竟會弄丟了,這還成甚麼話?東家在紹興還有一家錢莊,檔手缺人,保不定會把自己調了過去,騰出空位子來請胡雪巖做,那時自己的顏面何存? 為此他找了個知道胡雪巖住處的小徒弟帶路,親自出馬;事先也盤算過一遍,胡雪巖四兩銀子一月的薪水,從離開信和之日起照補,十個月一共四十兩銀子,打了一張本票用紅封袋封好;再備了茶葉、火腿兩樣禮物,登門拜訪。 說也湊巧,等他從元寶街這頭走過去,胡雪巖正好從海運局回家,自元寶街那頭走過來,撞個正著;胡雪巖眼尖想避了開去,可是已經來不及了。 「雪巖,雪巖!」張胖子跑得氣喘吁吁地,面紅心跳——這倒好,正可以掩飾他的窘色。 「張先生!」胡雪巖恭恭敬敬的叫一聲,「你老人家一向好?」 「好甚麼?」張胖子埋怨似地說,「從你一走,我好比砍掉一隻右手,事事不順。」 胡雪巖心裏有數,張胖子替人戴高帽子的本事極大,三言兩語,就可以叫人暈暈糊糊,聽他擺佈,所以笑笑不答。 「雪巖!」張胖子從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,「你混得不錯啊!」 「託福!託福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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