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胡雪巖 | 上頁 下頁
二五


  「是的。」王有齡定定神盤算了一會,問道,「雪巖,你有沒有功名?」

  「我是一品老百姓。」

  「應該去報個捐,那怕是『未入流』,總算也是個官,辦事就方便了。現在我只好下個『關書』——」王有齡又躊躇著說,「也還不知道能不能聘你當『文案』?」

  「慢慢來,慢慢來!」胡雪巖怕他為難,趕緊安慰著他說。

  「怎麼能慢呢?我要請你幫我的忙,總得有個名義才好。」王有齡皺著眉說,「頭緒太多,也只好一樣一樣來。雪巖,你府上還有甚麼人?」

  「一個娘,一個老婆。」

  「那我要去拜見老伯母——」

  「不必,不必!」胡雪巖急忙攔阻,「目前不必。我住的那條巷,轎子都抬不進去的,舍下也沒有個坐處,你現在來不是替我增光,倒是出我的醜。將來再說。」

  王有齡知道他說的是老實話,便不再提此事;站起身來說:「你先坐一坐,我就來。」

  等他回出來時,手裏拿著五十兩一張銀票,只說先拿著用。胡雪巖也不客氣,收了下來,起身告辭,說明天再來。

  「今天就不留你了。明天一早,請你到我局裏,我專誠等你!還有一件,你把府上的地址留下來。」

  胡雪巖住在元寶街,把詳細地址留了下來;王有齡隨後便吩咐高升,備辦四色精緻禮物,用「世愚姪」的名帖,到元寶街去替「胡老太太」請安。高升送了禮回來,十分高興,因為胡雪巖雖然境況不佳,出手極其大方,封了四兩銀子的賞號。

  「我不肯收,賞得太多了。」高升報告主人,「胡少爺非叫我收不可,他說他亦是慷他人之慨。」

  「那你就收下好了。」王有齡心裏在想,照胡雪巖的才幹和脾氣,一旦有了機會,發達起來極快;自己的前程,怕與此人的關係極大,倒要好好用一用他。

  第二天一早,胡雪巖應約而至,穿得極其華麗;高升早已奉命在等候,一見他來,直接領到「簽押房」,王有齡便問:「那家錢莊在那裏?」

  「在『下城』鹽橋。字號叫做『信和』。」

  「請你陪我去。你是原經手——那張筆據上是怎麼寫的?請你先告訴我,免得話接不上頭。」

  胡雪巖想了一下,徐徐唸道:「立筆據人候補鹽大使王有齡,茲因進京投供正用,憑中胡雪巖向信和錢莊借到庫平足紋五百兩整。言明兩年內歸清,照市行息。口說無憑,特立筆據存照。」

  「那麼,該當多少利息呢?」

  「這要看銀根鬆緊,並無一定。」胡雪巖說,「多則一分二,少則七釐,統算打它一分;十個月的功夫,五十兩銀子的利息也就差不多了。」

  於是王有齡寫了一張「支公費六百兩」的條諭,叫高升拿到賬房;不一會管賬的司事,親自帶人捧了銀子來,剛從藩庫裏領來的,一百一錠的官寶六錠,出爐以後,還未用過,簇簇光新,令人耀眼。

  「走吧?一起到信和去。」

  「這樣,我不必去了。」胡雪巖說,「我一去了,那裏的『大夥』,當著我的面,不免難為情。再有一句話,請你捧信和兩句;也不必說穿,我們已見過面。」

  王有齡聽他這一說,對胡雪巖又有了深一層的認識,此人居心仁厚,至少手段漂亮,換了另一個人,像這樣可以揚眉吐氣的機會,豈肯輕易放棄?而他居然願意委屈自己,保全別人的面子,好寬的度量!

  因為如此,王有齡原來預備穿了公服,鳴鑼喝道去唬信和一下的,這時也改了主意;換上便衣,坐一頂小轎,把六錠銀子,用個布包袱一包,放在轎內,帶著高升,悄悄來到了信和。

  轎子一停,高升先去投帖。錢莊對官場的消息最靈通,信和的大夥張胖子,一看名帖,知道是撫台面前的紅人;王有齡三字也似乎聽說過,細想一想,恍然記起,卻急出一身汗!沒奈何且接了進來再說。

  等他走到門口,王有齡已經下轎;張胖子當門先請了個安,迎到客堂,忙著招呼,泡茶拿水煙袋,肅客上坐,然後陪笑問道,「王大老爺光降小號,不知有何吩咐?」

  王有齡摘下墨晶大眼鏡,從容答道:「寶號有位姓胡的朋友,請出來一見。」

  「喔,喔,是說胡雪巖?他不在小號了。王大老爺有事,吩咐我也一樣。」

  王有齡停了停說:「還沒有請教貴姓?」

  「不敢!敝姓張,都叫我張胖子,我受敝東的委託,信和大小事體都能做三分主。」

  「好!」王有齡向高升說道:「把銀子拿了出來!」接著轉臉向張胖子:「去年承寶號放給我的款子,我今天來料理一下。」

  「不忙,不忙!王大老爺儘管放著用。」

  「那不好!有借有還,再借不難。我也知道寶號資本雄厚,信譽卓著,不在乎這筆放款。不過,在我總是早還早了。不必客氣,請把本利算一算,順便把原筆據取出來。」

  張胖子剛才急出一身汗,就因為取不來原筆據——那張筆據,當時當它無用,不知弄到甚麼地方去了。

  做錢莊這行生意,交往的都是官員紳士、富商大賈,全靠應酬的手段靈活;張胖子的機變極快,他在想,反正拿不出筆據,便收不回欠款,這件事解鈴還須繫鈴人,要把小胡找到,才有圓滿解決的希望,此時落得放漂亮些。

  因此,他先深深一揖,奉上一頂高帽子:「王大老爺真正是第一等的仁德君子!像你老這樣菩薩樣的主客,小號請都請不到,那裏好把財神爺推出門?尊款準定放著,幾時等雪巖來了再說。倒是王大老爺局裏有款子匯劃,小號與上海南市『三大』——大亨、大豫、大豐都有往來,這三家與『沙船幫』極熟,漕米海運的運費,由小號劃到『三大』去付,極其方便,匯水亦決不敢多要。王大老爺何不讓小號效勞?」

  這是他不明內情,海運運費不歸浙江直接付給船商;但也不必跟他說破。王有齡依然要還那五百兩的欠款;張胖子便再三不肯,推來推去,他只好說了一半實話。

  「老實稟告王大老爺,這筆款子放出,可以說是萬無一失,所以筆據不筆據,無關緊要,也不知放到那裏去了?改天尋著了再來領。至於利息,根本不在話下,錢莊盤利錢,也要看看人,王大老爺以後照顧小號的地方多的是,這點利息再要算,教敝東家曉得了,一定會怪我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