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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


  受到這兩句話的鼓勵,王有齡想到了胡雪岩,該佩服的另有人。

  談到這裡,事情可以算定局了,約定分頭辦事,麟桂和督糧道另行謁見撫台去談差額的墊撥和將來如何開支?王有齡回去立刻便要設法去覓那肯墊出多少萬石糙米的大糧商。

  等一回海運局,第一個就問胡雪岩,說是從他回家以後,就沒有來過,時已近午,想來他要在家吃了飯才來。但一直等到下午三點鐘,還不見蹤影,王有齡有些急了,他有許多事要跟胡雪岩商量,胡雪岩自己也應該知道,何以如此好整以暇?令人不解。

  他沒有想到,胡雪岩是叫張胖子纏住了。王有齡的出人意表的舉動,使得信和上上下下,沒有一個不是津津有味地資為話題。胡雪岩在店裡的人緣原就不壞,當初被辭退時,實在因為他做事太荒唐,拆的爛汙也太大,愛莫能助。以後又因為胡雪岩好面子,自覺落魄,不願與故人相見,所以漸漸疏遠。現在重新喚起記憶,都說胡雪岩的眼光,確是厲害,手腕魄力也高人一等。如今且不說有海運局這一層關係,可以拉到一個大主顧,就沒有這層關係,照胡雪岩的才幹來說,信和如果想要發達,就應該把他請回來。

  這一下,張胖子的主意越堅定了。他原來就有些內疚於心,現在聽大家的「口碑」,更有個人的利害關係在內,因為他們這些話傳到東家耳朵裡,一定會找了自己去問,別的都不說,一張五百兩銀子的借據,竟會弄丟了,這還成甚麼話?東家在紹興還有一家錢莊,檔手缺人,保不定會把自己調了過去,騰出空位子來請胡雪岩做,那時自己的顏面何存?

  為此他找了個知道胡雪岩住處的小徒弟帶路,親自出馬。事先也盤算過一遍,胡雪岩四兩銀子一月的薪水,從離開信和之日起照補,十個月一共四十兩銀子,打了一張本票用紅封袋封好,再備了茶葉、火腿兩樣禮物,登門拜訪。

  說也湊巧,等他從元寶街這頭走過去,胡雪岩正好從海運局回家,自元寶街那頭走過來,撞個正著,胡雪岩眼尖想避了開去,可是已經來不及了。

  「雪岩,雪岩!」張胖子跑得氣喘吁吁地,面紅心跳──這倒好,正可以掩飾他的窘色。

  「張先生!」胡雪岩恭恭敬敬的叫一聲,「你老人家一向好?」

  「好甚麼?」張胖子埋怨似地說,「從你一走,我好比砍掉一隻右手,事事不順。」

  胡雪岩心裡有數,張胖子替人戴高帽子的本事極大,三言兩語,就可以叫人暈暈糊糊,聽他擺佈,所以笑笑不答。

  「雪岩!」張胖子從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,「你混得不錯啊!」

  「託福!託福!」

  胡雪岩只不說請他到家裡坐的話,張胖子便罵小徒弟:「笨蟲!把茶葉、火腿拎進去啊!」等小徒弟往胡家一走,張胖子也挪動了腳步,一面說道:「第一趟上門來看老伯母,總要意思意思,新茶陳火腿,是我自己的孝敬!」

  見此光景,胡雪岩只好請他到家裡去坐。張胖子一定要拜見「老伯母」、「嫂夫人」。平民百姓的內外之防,沒有官府人家那麼嚴,胡雪岩的母親和妻子都出來見了禮,聽張胖子說了許多好聽的話。

  等坐定了談入正題。他把王有齡突然來到信和,還清那筆款子的經過,細說了一遍,只把遺失了那張借據這一節,瞞著不提。

  講了事實,再談感想,「雪岩!」他問,「你猜猜著,王老爺這一來,我頂頂高興的是啥子?」

  「自然是趁此可以拉住一個大主顧。」

  這句話說到了張胖子的心裡,但是他不肯承認:「不是。雪岩,並非我此刻賣好,要你見情,說實在的,當初那件事,東家大發脾氣,我身為大夥,實在叫沒法子,只好照店規行事。心裡是這樣在巴望,最好王老爺早早來還了這筆款子,或者讓我發筆甚麼財,替你賠了那五百兩頭。這為甚麼?為來為去為的是你好重回信和。現在閒話少說喏,」他把預先備好的紅封套取了出來,「你十月的薪水,照補,四十兩本票,收好了。走!」

  一面說,一面他用左手把紅封套塞到胡雪岩手裡,右手便來拉著他出門。

  「慢來,慢來!張先生。」胡雪岩問道:「怎的一樁事體,我還糊裡糊塗。你說走,走到那裡去?」

  「還有那裡?信和。」

  胡雪岩是明知故問,聽他說明白了,便使勁搖頭:「張先生,『好馬不吃回頭草』,盛情心領,謝謝了。」說著把紅封套退了回去。

  張胖子雙手推拒,責備似地說:「雪岩,這就是你的不是了──!」

  自此展開冗長的說服工作,他的口才雖好,胡雪岩的心腸也硬,隨便他如何導之以理,動之以情,一個只是不肯鬆口。

  磨到日已過午,主人家留客便飯,實在也有逐客的意思。那知張胖子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,嬲往胡雪岩,再也不肯走的,「好,多時不見,正要敘敘,我來添茶!」他摸出塊碎銀子,大聲喚那小徒弟:「小瘌痢,到巷口『皇飯兒』,叫他們送四樣菜來:木榔豆腐,件兒肉,響鈴兒,葷素菜,另外打兩斤『竹葉青』!」

  胡雪岩夫婦要攔攔不住,只好由他。等一喝上酒,胡雪岩就不便「悶聲大發財」,聽他一個人去說,少不得要找出許許多多理由來推託。無奈張胖子那張嘴十分厲害,就像《封神榜》鬥法似地,胡雪岩每祭一樣法寶,他總有辦法來破──倒是有樣法寶,足可使他無法招架,但胡雪岩不肯說,如果肯說破跟王有齡的關係,現在要到海運局去「做官」了,難道張胖子還能一定叫他回信和去立櫃台,當夥計?

  酒添了又添,話越說越多,連胡雪岩的妻子都有些不耐煩了,正在這不得開交的當兒,來了個不速之客。

  「咦!」張胖子把眼睛瞪得好大,「高二爺,你怎麼尋到這裡來了?」

  奉命來請胡雪岩的高升,機變雖快,卻也一時無從回答,但他聽出張胖子的語氣有異,不知其中有何蹊蹺?不敢貿然道破來意,楞在那裡只拿雙眼看著胡雪岩。

  看看是瞞不住了,其實也不必瞞,於是胡雪岩決定把他最後一樣法寶拿出來。不過說來話長,先得把高升這裡料理清楚。才能從容細敘。

  「你吃了飯沒有?」胡雪岩先很親切地問,「現成的酒菜,坐下來『擺』一杯!」

  「不敢當,謝謝您老!」高升答道:「胡少爺不知甚麼時候得空?」

  「我知道了。」他看一看桌上的自鳴鐘說:「我准四點鐘到。」

  「那麼,請胡少爺到公館來吃便飯好了。」

  把來意交代清楚,高升走了。胡雪岩才歉意地笑道:「實不相瞞,張先生,我已經跟王老爺先見過面了。我不陪他到信和去,其中自有道理,此刻也不必多說。王老爺約我到海運局幫忙,我已經答應了他,故而不好再回『娘家』。張先生你要體諒我的苦衷。」

  「啊──!」張胖子咧開嘴拉長了聲調,做出那意想不到而又驚喜莫名的神態,「雪岩,恭喜,恭喜!你真正是『鯉魚跳龍門』了。

  「跳了龍門,還是鯉魚,為人不可忘本。我是學的錢莊生意,同行都是我一家。張先生,以後還要請你多照應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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