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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


  「那麼,該當多少利息呢?」

  「這要看銀根鬆緊,並無一定。」胡雪岩說,「多則一分二,少則七厘,統算打它一分,十個月的功夫,五十兩銀子的利息也就差不多了。」

  於是王有齡寫了一張「支公費六百兩」的條諭,叫高升拿到帳房。不一會管帳的司事,親自帶人捧了銀子來,剛從藩庫裡領來的,一百一錠的官寶六錠,出爐以後,還未用過,簇簇光新,令人耀眼。

  「走吧?一起到信和去。」

  「這樣,我不必去了。」胡雪岩說,「我一去了,那裡的『大夥』,當著我的面,不免難為情。再有一句話,請你捧信和兩句,也不必說穿,我們已見過面。」

  王有齡聽他這一說,對胡雪岩又有了深一層的認識,此人居心仁厚,至少手段漂亮,換了另一個人,像這樣可以揚眉吐氣的機會,豈肯輕易放棄?而他居然願意委屈自己,保全別人的面子,好寬的度量!

  因為如此,王有齡原來預備穿了公服,鳴鑼喝道去唬信和一下的,這時也改了主意,換上便衣,坐一頂小轎,把六錠銀子,用個布包袱一包,放在轎內,帶著高升,悄悄來到了信和。

  轎子一停,高升先去投帖。錢莊對官場的消息最靈通,信和的大夥張胖子,一看名帖,知道是撫檯面前的紅人,王有齡三字也似乎聽說,細想一想,恍然記起,卻急出一身汗!沒奈何,且接了進來再說。

  等他走到門口,王有齡已經下轎,張胖子當門先請了個安,迎到客堂,忙著招呼,泡茶拿水煙袋,肅客上坐,然後陪笑問道,「王大老爺光降小號,不知有何吩咐?」

  王有齡摘下墨晶大眼鏡,從容答道:「寶號有位姓胡的朋友,請出來一見。」

  「喔,喔,是說胡雪岩?他不在小號了。王大老爺有事,吩咐我也一樣。」

  王有齡停了停說:「還沒有請教貴姓?」

  「不敢!敝姓張,都叫我張胖子,我受敝東的委託,信和大小事體都能做三分主。」

  「好!」王有齡向高升說道:「把銀子拿了出來!」接著轉臉向張胖子:「去年承寶號放給我的款子,我今天來料理一下。」

  「不忙,不忙!王大老爺儘管放著用。」

  「那不好!有借有還,再借不難。我也知道寶號資本雄厚,信譽卓著,不在乎這筆放款。不過,在我總是早還早了。不必客氣,請把本利算一算,順便把原筆據取出來。」

  張胖子剛才急出一身汗,就因為取不來原筆據──那張筆據,當時當它無用,不知弄到甚麼地方去了。

  做錢莊這行生意,交往的都是官員紳士、富商大賈,全靠應酬的手段靈活,張胖子的機變極快,他在想,反正拿不出筆據,便收不回欠款,這件事解鈴還須系鈴人,要把小胡找到,才有圓滿解決的希望,此時落得放漂亮些。

  因此,他先深深一揖,奉上一頂高帽子:「王大老爺真正是第一等的仁德君子!像你老這樣菩薩樣的主客,小號請都請不到,那裡好把財神爺推出門?尊款准定放著,幾時等雪岩來了再說。倒是王大老爺局裡有款子匯劃,小號與上海南市『三大』──大亨、大豫、大豐都有往來,這三家與『沙船幫』極熟,漕米海運的運費,由小號劃到『三大』去付,極其方便,匯水亦決不敢多要。王大老爺何不讓小號效勞?」

  這是他不明內情,海運運費不歸浙江直接付給船商,但也不必跟他說破。王有齡依然要還那五百兩的欠款,張胖子便再三不肯,推來推去,他只好說了一半實話。

  「老實稟告王大老爺,這筆款子放出,可以說是萬無一失,所以筆據不筆據,無關緊要,也不知放到那裡去了?改天尋著了再來領。至於利息,根本不在話下,錢莊盤利錢,也要看看人,王大老爺以後照顧小號的地方多的是,這點利息再要算,教敝東家曉得了,一定會怪我。」

  話說得夠漂亮,王有齡因為體諒胡雪岩的心意,決定做得比他更漂亮,便叫高升把包袱解開,取了五百五十兩銀子,堆在桌上,然後從容說道,「承情已多,豈好不算利息?當時我也聽那位姓胡的朋友說過,利息多則一分二,少則七厘,看銀根鬆緊而定,現在我們通扯一分,十個月功夫,我送子金五十兩,這裡一共五百五十兩,你請收了,隨便寫個本利還清的筆據給我,原來我所出的那張借據,尋著了便煩你銷毀了它。寶號做生意真是能為客戶打算,佩服之至。我局裡公款甚多,那位姓胡的朋友來了,你請他來談一談,我跟寶號做個長期往來。」

  張胖子喜出望外,當時寫了還清的筆據,交與高升收執,一面決不肯收利息,但王有齡非要給不可,也就只好不斷道謝著收了下來。

  等他恭送上轎,王有齡覺得這件事做得十分痛快有趣,暗中匿笑,這張胖子想做海運局的生意,一定馬上派人去找胡雪岩。誰知胡雪岩已經打定主意,不會回他店裡,現在讓他吃個空心湯圓,白歡喜一場,也算是對他叫胡雪岩捲舖蓋的小小懲罰。

  回到局裡,會著胡雪岩說了經過。胡雪岩怕信和派人到家去找,戳穿真相,那時卻之不可,不免麻煩,所以匆匆趕回家去,預作安排。王有齡也換了公服,上院去謁見黃撫台──還怕他不見,特為告訴劉二,說是為漕米交兌一案,有了極好的辦法,要見撫檯面稟一切。

  劉二因為他交了去的兩張「條子」,王有齡都已有了適當的安插,自然見他的情,所以到了裡面,格外替他說好話。黃宗漢一聽「有了極好的辦法」,立刻接見,而且臉色也大不相同了。

  等把胡雪岩想出來的移花接木之計一說,黃宗漢大為興奮,不過不能當時就作決定,因為茲事體大。

  於是黃宗漢派「戈什哈」把藩司和督糧道都請了來,在撫署西花廳秘密商議。為了早日交代公事,大家都贊成王有齡所提出來的辦法,但也不是沒有顧慮。

  「漕米悉數運到上海,早已出奏有案。如今忽然在上海買米墊補,倘或叫那位『都老爺』知道了,開上一個玩笑──」麟桂遲疑了一下說,「那倒真不是開玩笑的事!」

  「藩台的話說得是。」督糧道接口附和,然後瞥了王有齡一眼,自語似地說,「能有個人擋一下就好了。」

  所謂「擋一下」,就是有人出面去做,上頭裝作不知道,一旦出了來,有個躲閃斡旋的餘地。撫、藩兩憲都明白他的意思,但這個可以來「擋一下」的人在那裡呢?

  黃宗儀和麟桂都把眼光飄了過來,王有齡便毫不考慮地說:「我蒙憲台大人栽培,既然承乏海運,責無旁貸,可否交給我去料理?」

  在座三上司立刻都表示了嘉許之意,黃宗漢慢吞吞說道:「漕米是天庚正供,且當軍興之際,糧食為兵營之命脈,不能不從權辦理。既然有齡兄勇於任事,你們就在這裡好好談一談吧!」說完,他站起身來,向裡走去。

  撫台似乎置身事外了,麟桂因為有椿壽的前車之鑒,凡事以預留卸責的地步為宗旨。倒是督糧道有擔當,很用心地與王有齡商定了處置的細節。

  這裡面的關鍵是,要在上海找個大糧商,先墊出一批糙米,交給江蘇藩司倪良耀,然後等浙江的漕米運到上海歸墊。換句說話,是要那糧商先賣出,後買進,當然,買進賣出價錢上有差額,米的成色也不同──漕米的成色極壞,需要貼補差價,另外再加盤運的損耗,這筆額子出在甚麼地方,也得預先商量好。

  「事到如今,說不得,只好在今年新漕上打主意,加收若干。目前只有請藩庫墊一墊。」

  「藩庫先墊可以。」麟桂答覆督糧道說,「不過你老哥也要替兄弟想一想,這個責任我實在擔不起,總要撫台有公事,我才可以動支。」

  「要公事恐怕辦不到,要撫台一句切實的話,應該有的。現在大家同船合命,大人請放心,將來萬一出了甚麼紕漏,我是證人。」

  話說到如此,麟桂只得點點頭答應:「也只好這樣了。」

  「至於以後的事,」督糧道拱拱手對王有齡說:「一切都要偏勞!」

  這句話王有齡卻有些答應不下,因為他對上海的情形不熟,而且江寧一失,人心惶惶,糧商先墊出一批糧食,風險甚大,有沒有人肯承攬此事,一點把握都沒有。

  看他遲疑,督糧道便又說:「王兄,你不必怕!我剛才說過,這件事大家休戚相關,倘有為難之處,當然大家想辦法,不會讓你一個人坐蠟。王兄,你新鉶初發,已見長才,佩服之至,儘管放手去幹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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